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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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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坳村子裡的小孩子,從七歲到十二歲,數起來,總不止五十。這些猴兒小子在這一個時期內,是不是也有城市人所謂智慧教育不?有的。在場坪團防局內鄉長辦公地的體面下,就曾成立了一區初級小學。學校成立後學生也並不是無來源,如那村中執政的兒子,廟祝的兒子,以及中產階級家中父老希望本宗出個聖賢的兒子,由一個當前清在城中取過一次案首民國以來又入過師範講習所的老童生統率,終日在團防局對面那天王廟戲樓上讀新國文課本,蠻熱鬧。但學生數目還不到兒童總數五分之一,並且有兩個還只是六歲。餘下的怎樣?難道就是都象毛弟一樣看牛以外就只蹲到灶旁用鐮刀砍削木陀螺?在大坳學校以外還有教育的,倘若我們拿學校來比譬僧侶貴族教育,則另外還有所謂平民的武士教育在。沒有固定的須鄉中供養的教師,也不見固定的掛名的學生,只是在每一天下午吃了晚飯後,在去場頭不遠一個叫作貓貓山的地方,這裡有那自然的學校,是這地方兒童施以特殊教育的地點。遇到天雨便是放學時。若天晴,大坳村裡小孩子,就是我所舉例說是從七到十二歲的小猴兒崽子,至少有三十個到來。還有更小的。還有更大的。又還有娘女們,抱了三歲以下的小東西來到這個地方的。那些持著用大羊奶子樹做的煙杆由他孫崽子領道牽來的老人,那些曾當過兵頸項上掛有銀鏈子還配著嶄新黃色麂皮抱肚的壯士,那些會唱山歌愛說笑話的孤身長年,那些懂得猜謎的精健老娘子,全都有。每一個人發言,每一個人動作,全場老少便都成了忠實的觀眾與熱心的欣賞者。老者言語行為給小孩子以人生的經驗,小孩子相打相撲給老年人以喜劇的趣味。這學校,究竟創始了許多年?沒有人知道。不過很明白的是,如今已得靠小孩牽引來到這坪裡的老頭兒,當年做小孩時卻曾在此玩大的,至少是,比天王廟小學生的年齡,總老過了十倍了。 每一天當太陽從寨西大土坡上落下後,這裡就有人陸續前來了。住在大坳村子裡的人,為了抱在手上的小孩嚷著要到貓貓山去看熱鬧,特意把一頓晚飯提早吃,也是常有的事情。保董有時宣佈他政見,也總選這個處所。要探聽本村消息,這裡是個頂方便地方。找巫師還願,尤其是除了到這裡來找他那兩個徒弟以外,讓你打鑼喊也白費神。另一個說法,這裡是民眾劇場,是地方參事廳,單說是學校,還不能把它的範圍括盡! 到了這裡有些什麼樣的玩意兒?多得很。感謝天,特為這村裡留下一些老年人,由這些老年人口中,可以知道若干年前打長毛的故事。同輩碩果僅存是老年人的悲哀,因了這些故事的複述,眼看到這些孫曾後輩小小心中為給注入本村光榮的夢以後的驚訝,以及因此而來的人格的擴張,老年人當到此時節,也象即刻又成了壯年奮勇握刀橫槊的英雄了。那些退伍的兵呢,他們能告給人以一些屬鄉中人所知以外奇怪有趣的事蹟,如象草煙作興賣到一塊錢一枚,且未吃以前是用玻璃紙包好。又能很大方的拿出一些銀角子來作小孩子打架勝利的獎品。這小小白色圓東西,便是這本村壯士從湖北省或四川省歸來帶回的新聞。一個小孩子從這銀角子上頭就可以在腦子中描寫一部英雄史。一個小孩子從這銀角子上頭也可以做著無涯境的夢。這小東西的休息處,是那偉大的人物胸前嶄新的黃色麂皮抱兜中。當到一個小孩把同等身材孩子撲倒三次以上時,就成那勝利武士的獎品了。 遇到唱山歌時節,這裡只有那少壯孤身長年的份。又要俏皮,又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時能在無意中掠取當場老婆子的眼淚與青年少女的愛情的把戲,算是長年們最拿手的山歌。 得小孩們山莓紅薯一類供養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師傅。把少女心中的愛情的火把燃起來,山歌是象引線燈芯一類東西(藝術的地位,在一個原始社會裡,無形中已得到較高安置了)。這些長年們,同一只陽雀樣子自由唱他編成的四句齊頭歌,可以說是他在那裡施展表現「博取同情的藝術」,以及教小孩子以將來對女子的「愛的技術」。 猜謎呢,那大多數是為小女孩預備的遊戲。這是在訓練那些小小頭腦,以目中所習見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韻語說出來,男小子是不大相宜於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來此纏腰,打筋斗,做蛤蟆吃水,栽天樹,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對各的打平和架。選出了對子,在大坪壩內,當到公證人來比武,那是這裡男小子的唯一的事業,從這訓練中,養成了強悍的精神以外,還給了老年人以愉快。 如今是初夏,這晚會,自然比天氣還冷雨又很多的春天要熱鬧許多! 這裡毛弟家的癲子大哥是一個重要人物,那是不問可知的。癲子到這種場上,會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許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歡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面立了許多條規則。當他為一個公證人時總能按到規則辦,這尤顯出他那首領的本事。 他常常花費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摶一個張飛武松之類的英雄像,拿來給那以小敵大竟能出奇制勝的孩子。這一來,癲子在這一群人中間,「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開,看誰是這裡孩子們的真真信服愛戴的領袖,只有癲子配!只要間上一天癲子不到貓貓山,大家便忽然會覺得冷淡起來了。 癲子自己對於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當然也極深。 自從癲子失蹤一連達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裡村集並無一處在唱木頭傀儡戲,大家到此時,上年紀一點的人物便把這事長期來討論,據公意,危險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個人能從別一地方證實癲子是已經死亡,則此後貓貓山的晚上集會真要不知怎樣的寂寞!大家為了懷想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會程序全給混亂了。唱歌的缺少了聲音,打架的失去了勁幫,癲子這樣的一去無蹤真是給了大坳兒童以莫大損失。 上兩天,許多兒童因了癲子無消息,就不再去貓貓山,其中那個住在寨西小萬萬,就有份。昨天晚上卻是萬萬同到毛弟兩人都不曾在場,癲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為萬萬到貓貓山把這新聞傳遍了。大家高興是自然的事。大家斷定不出一兩天,癲子總就又會現身出來了。 當毛弟為他娘扯著雞腳把那花雞殺死後,一口氣就跑到貓貓山去告眾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癲子有人見到了!」 毛弟沒有到,別人見到毛弟就是那麼大聲高興嚷,萬萬卻先毛弟到了場,眾人不待毛弟告,已先得到信息了。 毛弟走到坪中去,一眾小孩子是就象一群蜂子圍攏來。毛弟又把今天到峒中去的情形,告給大眾聽。大眾手拉著手圍到毛弟跳團團,互相縱聲笑,慶祝大王的生存無恙。孩子們中有些歡喜得到坪裡隨意亂打滾,如同一匹才到郊野見了青草的小馬。毛弟恐怕癲子會正當此時轉家,就不貪玩先走了。 場裡其他大小老少眾人討論了癲子一陣過後,大眾便開始來玩著各樣舊有的遊戲,萬萬便把昨天上老虎峒聽癲子躲在峒中所唱的歌唱給大眾聽。照例是用拍掌報答這唱歌的人。 一眾全鼓掌,萬萬今天可就得到一些例外光榮了。 「萬萬我妹子,你是生得白又白。」 萬萬聽到有人在謔他,忙回頭,回頭卻不明話語的來源,又不好單提某人出面來算賬,只作不曾聽到這醜話,仍然唱他那新歌。 「萬萬,你看誰個生得黑點誰就是你哥!」 萬萬不再回頭也就聽出這是頂憋賴的儺巴聲音了。故作還不注意的萬萬,並不停止他歌喉,一面唱,一面斜斜走過去,剛剛走到儺巴身邊時,猛伸手來扳著儺巴的肩只一摜,閃不知腳還是那麼一拐,儺巴就拉斜跌倒,大眾哄然笑了起來。 儺巴爬起便撲到萬萬身上,想打個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萬萬只一讓,加上是一掌,儺巴便又給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儺巴可不爬起了,只在地下蓄力想乘勢驟抱萬萬的腳杆。 「起來吧,起來吧,看這個!」一個退伍副爺大叔從他皮兜子內夾取一個銀角子,高高舉起給儺巴助威。儺巴象一匹獅子,一起身就纏著萬萬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遠去罷,」萬萬身一擺,儺巴登不住,彈出幾步以外又躺下了。 「爬起再來呀!看這裡,是袁世凱呀!」袁世凱也罷,魯智深也罷,今天的儺巴,成了被孫大聖痛毆的豬八戒,坐在地上只是哼,說是承認輸。真是三百斤野豬,只是一張嘴,儺巴在萬萬面前除了嘴毒以外沒有法寶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丟到半空去,又用手接住,「好兄弟,這應歸萬萬——誰來同我們武士再比拚一番吧。」 「慢一點,我也有份的!」不知是誰在土堆上故意來搗亂,始終又不見人下。 「來就來,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飯去了。」因此才知萬萬原是空肚子來專門告眾人的癲子消息的。 「慢一點,不忙!」但是仍然不見下。 不久,一個經紀家的長年唱起櫓歌來,天已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擁護業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儼然如同坐在一隻大麻陽烏篷船上順水下流的歡樂,小孩子們幫同吆喝打號子,櫓歌唱到洞庭湖時,鉤子樣的月已下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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