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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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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怎麼樣的緣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處打聽二哥的案件,總說是還有所候,危險雖沒有,也得察明才開釋。 既然是全無危險,二哥也象沒有什麼不願意久住的道理了。我們可沒有替別人想,當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兒時,一個人住在這柵欄子裡是怎樣寂寞。照我們幾個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樣住下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若果真是二哥一日開釋,回了家鄉,我們的寂寞,真是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齊的那猴子到什麼地方搶來一個竹管子,這管子我們是在故鄉時就見到過的。管子一共是七個眼,同簫樣,不過大小只能同一枝奪金標羊毫筆相比。在故鄉吃了晚飯後,大街上就常有那類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漢,腰帶上插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東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來吹起,聲音嗚嗚喇喇,比嗩呐還要脆,價值大概是兩個銅子一枚,可是學會吹的總得花上一些兒工夫。桂生見到那管子了,搶過來吹,卻作怪不叫。我拿過來也一樣的不服我管理。 「我來,我來!」二哥聽到外面吵著笑著,伸出頭來見了說。 「送二哥試來吹吹!」桂生又從我手裡搶過去。 呵,柵欄裡,忽然嗚嗚喇喇起來了。大家都沒有能說話。 各人把口張得許多大,靜靜的來聽。不一會,樓上也知道了,一個鬍子書記官從欄杆上用竹篾編好黃連紙糊就的窗口上露出個頭來,大聲問是誰吹這樣動人的東西!大家爭著告他是犯人。二哥聽到有人問,卻悄悄的把管子遞出來了。桂生接過拿上樓去給那鬍子看,下來時高興的說七叔告二哥再吹幾個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來,變了許多花樣,竟象比大街上那賣管子的苗老庚還吹得動人。樓上的師爺同樓下的副爺,就呆子樣聽二哥吹了一個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簫來要二哥試吹,還是一樣的好聽。 待到大家聽飽了以後,就勒著要二哥為指點,大家爭到來學習,不過,學到兩三天,又覺到厭煩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簫的訣竅,不拘一枝什麼簫,到我手上時,我總有法子使它出聲了。這全是得二哥傳的法。二哥還告我們他家中是各樣樂器都有的,琵琶,箏,簫,笛子,只缺少一個笙。 在鄉中,笙是見也無從見到的,但他預備將來托上常德賣油的人去帶,說是慢慢的自己來照了書去學。 音樂的天稟,在二哥,真是異樣的。各樣的樂器,他說都是從人家辦紅白喜事學來的。一個屈折頗多的新曲,聽一遍至兩遍也總可熟習,再自己練習一會,吹出來便翻了許多更動人的聲音了。單憑了耳朵,長的複雜的曲子也學會了許多。自己且會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著的調子。又可以摹仿喇叭。軍歌也異常熟習。本來一個管子最多總不會吹出二十個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卻象能把這些三個或四個音揉碎捏成一個比原來的更壯大,又象把一個音分成兩個也頗自然的。 像是有了規則的樣子,雖然上頭也同我們一樣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賊匪所誣賴,仇家買合的匪是把頭砍下了,但平安無事的二哥,仍然還得花上一百元名為樂捐的罰款,才能出門。真是無聊呵,象才嫁了女的家中,當二哥出去以後! 二哥是在吃了早飯時候出去,到夜裡,又特意換了一件乾淨衣服,剃了一回發,來到我們棚裡看我們的。不過這時我卻出了門。二哥便同桂生談笑了一陣。桂生為他打了半斤酒,買來一些鹵牛肉,說是「還剛被一個人扯到喝了一頓呢」,但也勉強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為他去試問問營裡,若是不為什麼資格所限的話,是願意自己出錢買一枝槍來同我們做補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幾個同聲說,果若二哥能來到營裡,班長的位置是非二哥來做不可的。我們正少一個班長哩。到我回營時,二哥卻已返到一個親戚家去了。 因為是記到二哥說的明日便當返石門寨去看看媽,過幾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來候信,所以雖然是一對著柵欄便念著象嫁去的二哥,但總料想第二次見到二哥時,我們便要更其放肆的來一同喝酒說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許我的一枝簫,便更覺念念,恐怕是二哥來了後一時不能入營,就時時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處去撒賴。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為人的,經他幫到一說,事情便妥帖了。只等二哥從石門寨回來,槍不必自己買,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補上一個名字。 至少是當時的我,異樣的在一種又歡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著二哥的!我知道時間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後,我們就可以去試行二哥所告我們的那種法術,用鳥槍灌了細豆子去打斑鳩。桂生的爹處那兩匹狗,也將同我們一樣高興,由二哥領隊,大家去追趕那雪裡的黃山羊!若是追趕的是野豬,我們爬到大樹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寬的矛子去刺野豬,那又是如何動人的一幕戲同一張畫! 一天,兩天,……二哥終於不見來。到第四天,桂生從他七叔處得來一個壞消息,二哥的媽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個稟帖說是兒子正預備著一切,要來當個兵,夜裡幾個臉上抹了煙子的人,把兒子從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個稟帖便是說已在坳上為人發現了兒子的屍體,頭和手腳卻已被人用刀解了下來束成在一處,掛在一株桐子樹上,顯然是仇殺,只要求為兒子伸冤。桂生說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還是坐在監牢裡,總不至於這樣吧。這不消說是仇家見到二哥這次又沒有被軍隊認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裡來;並且二哥行將來營裡當兵的消息,總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這樣一個毒計策,買人把二哥害了。 ……簫是不必學了!我們那一棚的班長也只好讓他那樣缺著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兩匹狗打了吃掉吧!沒有二哥,山羊是趕不成了! 桂生聽著我的傷心的話語,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爬到凳子上頭去,把牆頭上懸著那一大捆帶殼的細綠豆,取下來擲到地上後,用腳蹂的滿地是豆子。 「要這東西是有什麼用處?將來誰再打斑鳩就是狗養的!……」 這夜對著空的監牢,我們才感到以前未曾經過的大的空虛。同樣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讓屍身塞到棺木裡,眼見為幾個肮髒伕子抬去後那樣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裡去燒夜香時候! 在快要過年那幾天,我們是正用生的棕布包了腳,在那沒膝的厚雪裡走動,開差到麻陽縣去的。在路上,見到那白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腳印,經我悄悄的指點給桂生,不久大家都見到了。大家都會意。因為這樣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們對二哥的懷念,又無一個人敢提出關於二哥的話語,覺得都很慘戚。山狸子的腳跡是在雪消後就會失去的,二哥卻在我們十個人心上,留下一個不容易為時間拭去的深深的影子。 到近來,使我想起死的朋友們而輒覺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個,二哥算是我最初一個好朋友。還是能吃能喝活著的當年那九個副爺們,雖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許比往日要長進了許多,象桂生同小齊,是在前年見著時就已經穿了上尉制服的,不過,我們的當年那種天真的稚氣,卻如同二哥一樣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來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客氣的兄弟樣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還要難的事。 就是真實的過去,也成了夢幻似的傳奇似的事情,在此時要去當兵的年青人,諒亦無從去找到那同樣浪漫不羈的生活教訓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無可奈何中往東北陸軍第二旅當兵去了。送他去時,見到他眼淚婆娑的一個人進那二旅司令部,回頭在車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還幼小的年齡出門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卻來改了業,而改業後仍然還不能忘情於過去,心裡忽然酸楚起來,淚便墮在大褂前襟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點吧。這裡的軍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隊弟兄也與我們朋友是異樣,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後見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淚,以後你就能把眼淚收拾起來,學做一個大人!我是象你這樣十七歲的年紀時,便已管理十個比我還大的人,充班長每日訓練別人了。 你當隨時小心又小心,莫讓人拿你來做整理軍紀的證明。凡事都得耐煩去做,忍了痛對你生活去努力。你應當用力量固執著你的希望向前去奮鬥,到力盡氣竭為止。你當認清你生活周圍的敵人:時時想打仗的軍閥?不是的!穿紅綠衣裳用顏料修飾眼眉的女人麼?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下養成的一切權威,就是你的敵人!在兩樣的命運下,我是希望你沒有為槍呀炮呀打死,僥倖能活下找得出對於這世界施以一種酷刻的報復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與其每天每天去盡了全力與柴米油鹽來打仗,結果勝負還是未可知,不如走這士大夫所不齒的一條路,還是於你我都適宜。 一切的站到幸運上的人,周圍的事實是已把他們思想鑄定成為了那樣懦怯與自私,他們哪能知道一個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時候為生活壓下而繼續死去是普遍的事實?他們哪能知道他自己以外的還有生活的苦戰?那類口誦著陳舊的格言說是「好男不當兵」的圓臉凸肚紳士們,我是常常的夢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見一個就是一個耳刮的。這可笑的夢我竟常常的要做。呵,小的弟弟,那類紳士的教訓,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慚的壞影響,真是不應該!目下,在此幾個窮苦朋友們,還夢著囈語著,要在藝術上建設什麼,找尋什麼,在追求中卻為了饑餓而僵僕,讓冬天的寒風在頭上代表人類做冷峭的獰笑。 這樣的結果一無所得、包著苦惱死去的朋友們,這裡那裡全是。從這種悲劇的連續中,已給了我們頗大的真而善的教訓了。當兵,便是我們這類人從夢中找不到滿足復仇的一條大路!雖然這並不是一條平坦的路,但比之於類乎「秀才造反」的途徑,已是異樣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對著新的生活努力罷。你好好的學一個大人,不要時時眼淚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樣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 我們是在同一命運下竭著力量來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為可怕的時間所捏碎我們的天真與青春,真是只有撫著臉兒來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點兒光明去看吧。過去的是已經成為過去了。好好的運用著未來也不為遲!得你來信,說是除了帶皮帽子大家驟然相對時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還好過,你不會知道我在接到你這信以後是怎樣在喜悅與惆悵中眷念著我過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離開我們的寂寞,我才來寫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願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當時,只是不要到了我這樣年紀時,卻來改了業,寫當年的一切給你小的朋友看! 一九二六年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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