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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3)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蔔來,又取出野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嘗嘗。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驗看油槽裡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俵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乾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第一句的話來了。他先問五明,說,「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乾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乾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在話,若歡喜要乾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總有一天會用油槌打碎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哪個敢打我?」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乾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會搗亂。」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對她爹說,「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五明的爹就說:「不回去吃了,在這裡陪師傅。」

  「爹不回去我不煮飯了,早上剩得有現飯。」阿黑一面說,一面把背籠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與老師傅說,「伯伯,師傅,請坐。我走了。無事回頭到家裡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後乾爹才對打油人說道:「四哥,你阿黑丫頭越發長得好看了。」

  「你說哪裡話,這丫頭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預備把她嫁到一遠鄉里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當兵人去。」

  五明聽阿黑的爹的話心中就一跳。老師傅可為五明代問出打油人的意見了,那老師傅說,「哥,你當真捨得嫁黑丫頭到遠鄉去嗎?」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顯然是自己所說的話是一句笑話,阿黑不能遠嫁也分明從話中得到證明了。進一步的問話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沒有,那打油人說還沒有。他又說,媒人是上過門有好幾次了,因為只這一個女兒,不能太媽虎,一面問阿黑,阿黑也不願,所以事情還談不到。

  五明的爹說,「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媽虎,總之這是命,命好的先不好往後會好。命壞的好也會變壞。」

  「哥,你說得是,我是做一半兒主,一半讓丫頭自己;她歡喜我總不反對。我不想家私,只要兒郎子弟好,過些年我老了,骨頭松了,再不能作什麼時,可以搭他們吃一口閑飯,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辦好了,我為你找女婿。——親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給我這做乾爹的一手包辦。——你們就打一個親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兩人顯然是都承認這提議有可以商量繼續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時無話可說了。

  聽到這話的五明,本來不願意再聽,但想知道這結果,所以裝不明白神氣坐到灶邊用磚頭砸栗球吃。他一面剝栗子殼一面用心聽三人的談話,旋即又聽到乾爹說道,「親家,我這話是很對的。若是你也象四哥意思,讓這沒有母親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選擇自己意中人,我斷定他不會反對他乾爹的意見。」

  「師傅,黑丫頭年紀大,恐怕不甚相稱吧。」

  「四哥,你不要客氣,你試問問五明,看他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打油人不問五明,老師傅就又幫打油人來問。他說,「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說的話你總已經聽到了。我問你,願不願意把阿黑當做床頭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裝不懂。

  「小東西,你裝癡,我問你的是要不要個女人,要就趕快給乾爹磕頭,乾爹好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後再見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斷你的腿。」

  五明不怕嚇,乾爹的話說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雖然願意阿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說要什麼人幫忙,還得磕頭,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認,一面是逼到要說,於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個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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