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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蕤(2)


  病人聽到這種詢問,似乎從詢問上引起了些另一時另一事不愉快的印象,反問女人:「你什麼時候動身?」

  女人不即回答,抬起頭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病人,望了一會,柔弱無力的垂下去,輕輕的透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什麼時候動身?」

  病人明白那是什麼原因,就說:「不走也好!北京的八月,無處景物不美。並且你不是說等我好了,出了院,就陪我過西山去住半個月嗎?那邊山上樹葉極美,我歡喜那些樹木。你若走了,我一個人可不想到那邊去。你為什麼要走?」

  女的把頭低著,帶著傷感氣氛說:「我為什麼要走?我真不知道!」

  病人說:「我想起你一首詩來了。那首名為《季蕤之謎》的詩,我記得你那麼……」若說下去,他不知道應當說得是「寂寞」還是「多情善感」,於是他換了口氣向女人說:「外邊一定很冷了,你怎麼不穿紫衣?」

  女人裝作不曾聽到這句話,無力地扭著自己那兩隻手套,到後又問,「你出了院,預備上山不預備上山?」

  病人似乎想起了這一個月來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說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麼?你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是的,我要走。」

  「我要你陪我!」

  「你並不要我陪你!」

  「但你知道,……」

  「但你……」

  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兩人皆為一件事喑啞了。

  她愛他,他明白的,他不愛她,她也明白的。問題就在這裡,三年來各人的地位還依然如故,並不改變多少。

  他們年齡相差約七歲。一片時間隔著了這兩個人的友誼,使他們不能不停頓到某一層薄幕前面。兩人皆互相望著另外一個心上的脈絡,卻常常黯然無聲的呆著,無從把那個人的臂膊張開,讓另一個無力地任性地臥到那一個臂膊裡去。

  (夏天,熱人悶人倦人的夏天。)

  三年前,南國××暑期海濱學術演講會上,聚集五十個年青女人,七十個年青男子,用帳幕在海邊度暑期生活。這些年青男女皆從各大學而來,上午齊集在林蔭裡與臨時搭蓋的席棚裡,聽北平來的名教授講學,下午則過海邊浴場作海水浴,到了晚上,則自由演劇,放映電影,以及小組談話會,跳舞會,同時分頭舉行。海邊沙上與小山頭,且常燃有營火,焚燒柴堆,為海上蕩舟人與入山迷失歸途的人指示營幕所在地。

  女子中有個傑出的人物。××總長庶出的女兒,嶺南大學二年級學生。這女子既品學粹美,相貌尤其豔麗。游泳,騎馬,划船,擊球,無不精通超人一等。且為人既活潑異常,又無輕狂佻野習氣。待人接物,溫柔親切,故為全個團體所傾心。其中尤以一個青年教授,一個中年教授,兩人異常崇拜這個女子。但在當時,這女孩子對於一切殷勤,似乎皆不甚措意。儼然這人自覺應永遠為眾人所傾心,永遠屬￿眾人,不能盡一人所獨佔,故個人仍獨來獨往,不曾被任何愛情所軟化。

  當她發覺了男子中即或年紀到了四十五歲,還想在自己身邊裝作天真爛漫的神氣,認為妨礙到她自己自由時,就拋開了男子們,常常帶領了幾個年幼的女孩,駕了白色小船,向海中駛去。在一群女孩中間她處處象個母親,照料得眾人極其周到,但當幾人在沙灘上胡鬧時,則最頑皮最天真的也仍然推她。

  她能獨唱獨舞。

  她穿著任何顏色任何質料的衣服,皆十分相稱,壞的並不顯出俗氣,好的也不顯出奢華。

  她說話時聲音引人注意,使人快樂。

  她不獨使男子傾倒,所有女子也無一不十分愛她。

  但這就是一個謎,這為上帝特別關切的女孩子,將來應當屬誰?

  就因為這個謎,集會中便有許多男子皆發著癡,心中思索著,苦惱著。林蔭裡,沙灘上,帳幕旁,大清早有人默默的單獨的踱著躺著,黃昏裡也同樣如此。大家皆明白「一切路皆可以走近羅馬」那句格言,卻不明白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顆心傍近這女人的心。「一切美麗皆使人癡呆」,故這美麗的女孩,本身所到處,自然便有這些事情發生,同時也將發生些旁的使男子們皆顯得可憐可笑的事情。

  她明白這些,她卻不表示意見。

  她仍然超越於人類癡妄以上,又快樂又健康的打發每個日子。

  她歡喜散步,海濱潮落後,露出一塊赭色砂灘,齊平如茵褥,比茵褥複更柔和。腳所踐履處,皆起微凹,分明地印出腳掌或腳跟美麗痕跡。這砂灘常常便印上了一行她的腳跡。

  許多年青學生,在無數腳跡中皆辨識得出這種特別腳跡,一顆心追數著留在砂灘上那點東西,直至潮水來到,洗去了那東西時,方能離開。

  每天潮水的來去,又正似乎是特別為洗去那砂上其他縱橫淩亂的踐履記號,讓這女孩子腳跡最先印到這長砂上。

  海邊的潮水漲落因月而異。有時恰在中午夜半,有時又恰在天明黃昏。

  有一天,日頭尚未從海中升起,潮水已退,淡白微青的天空,還嵌了疏疏的幾顆白星,海邊小山皆還包裹在銀紅色曉霧裡,大有睡猶未醒的樣子。沿海小小散步石道上,矗立在輕霧中的電燈白柱,尚有燈光如星子,蒼白著臉兒。

  她照常穿了那身輕便的衣服,披了一件薄絨背心,持了一條白竹鞭子,鑽出了帳幕,走向海邊去。晨光熹微中大海那麼溫柔,一切萬物皆那麼溫柔,她飽飽的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便起始沿了尚有濕氣與隨處還留著綠色海藻的長灘,向日頭出處的東方走去。

  她輕輕的嘯著,因為海也正在輕輕的嘯著。她又輕輕的唱著,因為海邊山腳豆田裡,有初醒的雀鳥也正在輕輕的唱著。

  有些銀色的霧,流動在沿海山上,與大海水面上。

  這些美麗的東西會不會到人的心頭上?

  望到這些霧她便笑著。她記起蒙在她心頭上一張薄薄的人事網子。她昨天黃昏時,曾同一個女伴,坐到海邊一個岩石上,聽海濤嗚咽,波浪一個接著一個撞碎在岩石下。那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七歲,愛了一個牧師的兒子,那牧師兒子卻以為她是小孩子,一切打算皆由於小孩子的糊塗天真,全不近於事實所許可。那牧師兒子傷了她的心。她便一一訴說著。

  且說他若再只把她當小孩,她就預備自殺給他看。問那女孩子:「自殺了,他會明白麼?除了自殺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讓他明白嗎?而且,是不是當真愛他?愛他即或是真的,這人究竟有什麼好處?」那女孩沉默了許久,昂起頭帶著羞澀的眼光,卻回答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所有好處在別個男孩子品性中似乎都可以發現,我愛他似乎就只是他不理我那分驕傲處。我愛那點驕傲。」當時她以為這女孩子真正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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