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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野豬的故事(2)


  我醒了,搖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稈的門打開,看天上全是星子。一個月亮還才從遠山坡後升起來。蟲象落雨一樣,這裡那裡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氣進到我們墊褥上來了。月亮光照到我們的臉,我想起四伯。老遠又聽到一些人打哨子的聲音。

  「夭叔叔,我們出去看看罷。」

  我們於是站在月光下頭了。影子拖在地上好長。一些亮火蟲繞著我們的身子打轉身。

  「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們聽那哨子,忽遠忽近。岡下頭,有兩個地方都燒有一堆火,這大約是我們伴當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輕輕打哨子,招我們的狗。

  不聽到狗聲,只有小小的風,吹岡下樹葉子作響。

  呆了好一會。

  夭叔叔進到棚裡去,找燒薯,到處都不見,才知道放在別人籮筐裡去了。有一點餓是真的。四伯又不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天亮有多久。盡呆著也不是事。這一來原就是為看看他們打野豬,萬一他們這時正在打,我們在此呆著幹嗎?

  夭叔叔就主張我們跑到岡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裡一會兒,討幾個紅薯又返身。

  岡下到燒火處不過一裡路遠近。我是主張喊,夭叔叔又恐怕這時他們正在合圍,驚走了他們的豬,挨四伯的罵。

  「我們下去就即刻轉來,不要緊的。」

  野豬聽說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為下岡不到一裡路,是無妨。且這時大概還不到合圍,四伯原是答應我們在打時可以看看的。這時既還不曾打,野豬不帶傷,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岡便決定了。

  棚子內還剩得有標槍,這標槍刃子比我手掌還要寬,極其鋒快。夭叔叔學到一個打獵人樣子,自己揀了一根短點的,為我揀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來扛到肩膊上,離開了棚子,取小路下岡。

  鬼,我們是不知道人應怕它的。虎豹這地方不會有。豺狼則間或有人見到過,據說也不敢咬小孩子。我們又聽說野豬在帶創以前從不會傷人。就一無所懼的向燒火處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後走,為得是他可以為我逐去那討人嫌的無毒蛇。

  小風涼涼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頭上了,星子少了點。

  到了火堆邊不見一個人。那裡也有個棚子,棚子裡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塊兒,還有三個葫蘆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見別處有接應。我們知道必是他們禁止野豬從這路過身,所以在此燒著一堆火,人卻走到別處去。

  圍大概是已經在合了。

  「不轉去又恐四伯回頭找我們,轉去又恐怕撞到帶傷的野豬。」我是主張提高嗓子喊四伯幾聲看看的。

  「做不得,四哥以為你被豹子咬才會喊的。萬一你一喊嚇走了野豬,別人又會說四哥不該帶我們來了。」

  夭叔叔想出一法子,是我留在此地,讓他一個人轉棚子。

  這難道算得好計策?要我一個人在此我可不能夠,我願意冒一點險擔著心跑轉去。有兩個人,都扛著根矛子,我倒膽子壯一點!

  回去是我打先,我把當路的花蛇同驟然從身後攛來的野豬娘打跑,對付前面倒容易多多了。

  在棚子內一面喝水一面吃我們從岡下取來的紅薯,吃得兩人肚子到發脹方才止。吃薯剝皮本來只是城裡人的事,因為取來的薯三個我還吃不完,兩人便只揀那好的中心吃,薯的皮和薯的邊,夭叔叔便丟到棚外去。

  若是我們初醒還只二更天,等到我們把薯吃了時,大約也是快到三更盡了。四伯不來真有點慪人。特意帶我們來又騙了我們自顧去打圍,我們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覺,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裡去就可以見到那死豬!或者,這時四伯他們正在那茶樹林子岔路旁站著,等候那野豬一來,就飛起那有手掌寬的刃的短矛子刺進野豬肋巴間,野豬不揚不睬的飛樣跑過去,第二個岔口上別一個人就又是一矛子……說不定野豬已是倒在茶林裡,四伯等正放狗四處找尋吧。

  遠遠的聽到有狗在叫,不過又像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顯然吃多了紅薯,眼睛閉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閉起眼,聽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象在模糊要醒不醒的當兒,我聽到一樣響聲,這響聲反反復複在耳朵裡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豎起來。

  為這奇怪聲氣鬧醒後,我就細細的去聽。又不象長腿蚱蜢,又不象蛐蛐。是四伯轉來了麼?不是的。倒有點象我們那只狗。可是狗出氣不會這樣濁。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這是一匹小野豬!我絕不會錯,這真是一匹小野豬!它還在咦咦嗡嗡的叫!不止一個,大約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邊嚼那紅薯皮。又忽然發小癲互相哄鬧。

  我不知我這時應當怎麼辦。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還不曾醒,想搖他,又怕他才醒,嚷一聲,就糟糕了。我出氣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還是下蠻忍到我出聲。不過這樣堅持下去也不會有好花樣出來,可又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膽小心將我們的門略推。

  聲音是真小。但這些小東小西特別的靈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飛跑下岡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幾下,為得是我恨我自己放氣沉了點。其實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門,縱想不出妙法子,總可再聽一會兒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說手壞,這傢伙,捨不得薯皮,又來了。

  先是一匹,輕腳輕手的走到棚邊嗅了一會兒,像是知道這裡有生人氣,又跑去,但馬上一群就來了。不久就恢復了剛才那熱鬧。

  我從各處的小蹄子腳步聲,斷定這小東西是四位。雖然明明白白棚裡有好幾把矛子,因為記得四伯說小野豬走路快得很,幾多狗還追不上,待我扯開門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麼?我又不敢追。那些小東小西大概總還料不到棚內有人正在打它們的主意,還是走來走去繞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擔心這些膽子很大的小豬會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鑽進棚來同我算賬的。替它們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轉到它媽處合算,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哈,我的天!一個淡紅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從隙處進來了。總是鼻子太能幹,嗅到棚內的紅薯,那生客出我意外用力一下還沖進一個小小腦袋來。沒有思索的餘地,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這是我的聰明還是傻,兩手一下就箍到它頸項。同時我大聲一喊。這小東西猛的用力向後一縮退,我手就連同退出了棚外。幾幾乎是快要逃脫了。天呀,真急人!

  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豬竄下岡去了。我跪在棚內,兩隻手用死命往內拉,一隻手略松,不過是命裡這豬應落在我手裡,我因它一縮我倒把到一隻小腿膊,即時這只腿膊且為我拉進棚內了。

  「哎喲,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著了!」

  他象還在做夢的樣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豬兩後腿,提起來用大力把豬腿兩邊分。

  「這樣子是要逃掉的,讓我來刺它!」

  豬的叫聲同我的喊聲一樣尖銳的應山,各處都會聽見的。

  不消說,我們是打了勝仗,這豬再不能夠叫喊了。一矛兩矛的刺奪,血在夭叔叔手上沿著流,他把它丟到地上去,象一個打破了的球動都不動。

  大家聽到這故事,中間一個人都不敢插嘴。直到野豬打死丟到地上後,小四才大大的出了一口氣。

  宋媽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緊緊的,象還扯到那野豬腿子一個樣。這老太是從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歲了。

  「以後,你猜他們怎麼?」宋媽還反問一句。

  大家全不做聲。

  「以後四伯轉身時,他說是聽到有小豬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們的小豬,笑得口都合不攏。事情更有趣的是,單單那一天他們一匹野豬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後到處去誇張。」

  小四是聽得滿意到十分,只是抱著我頭頸直遙二嫂見宋媽那摟手忘形的樣子,笑著說:「宋媽,看不出你那雙手還捉過野豬。我以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來,我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餃子了。」

  大家都笑個不止。

  小四家的櫻花開時,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媽無好故事,輪到我頭上,就難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在北京窄而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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