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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愛人去


  沒事坐在公寓中,類乎是養氣,耳畔聽到悠悠揚揚的打鼓人手敲的小鼓,就想到把朋友F君所存的幾本破書換點錢,好吃早上的烤薯。

  打鼓人似乎總不進巷口,聽到聲音又像遠去了。

  「看女人去,你坐左右無聊哩。」同鄉春甫君,當春服初成的當兒,遊興發了,一進我房就是那麼說。

  「我恕不奉陪。」

  沒有事可做。也不是心裡不爽想要睡。我只是不願到幾個地方去。公園真不是我應去的地方,北海我怕打圈子,腿沒大興趣,市場則不是買東西,也不必。

  「你扯謊!」

  大概春甫君,是見我往日的愛到各處整天的放蕩,凡是玩全不辭往,這時總以為我又是在故意開玩笑了吧。

  「不。」我告他不,當真不去的。

  「什麼原故?」

  我是沒有原故可說的。但要反轉來說問他什麼原故必得找我出去玩?我可以答:是「春服初成」,不出遊,未免有點委屈了夾衫。然而我不說,我是不願意使人為難的。

  從桌上匣子裡為他找剩煙,說是不抽了,其實我的匣子裡,煙也不一定就會是有的,不抽就正好。

  看他在我那破爛籐椅上,人是那麼重,椅子的病又近於不可治,只聽到吱吱哄哄我就很耽心,一不小心這樣漂亮藏青衫子會要挨地下的灰,是可能的吧。春甫君,似乎也對於我那椅子坐得有經驗,是老主顧了,好像也只把身體一半的重量寄託到椅子,另一半,則靠到一雙腳,寬寬的兩邊分開蹾。

  「懋哥,你去吧,今天是個好地方!」

  「顯然是要運動我陪你做別種事情,所以懋哥懋哥呀。」

  「你不應當這樣冤屈人,真是一個好地方,你一定不去,我就一人去——」

  什麼好地方?我就想。想是不會想到的。不過春甫君,所發明的好地方,我曾領教過一打以上,像並不怎樣好。這次或者又是誆我也就說不定。我問他,說說什麼好地方?

  「朱那裡。」

  春甫君,同時就在笑,大約看出我有願意同他一走的意思了,還加解釋的話語:

  「他要我們看他的女人,新的同學的,大約是在戀。或者成了功,昨天來信歡迎我去看,你不正可也去看看嗎?」

  說來真是夠可憐,女人這東西,在我這一點不中用的一個中年人面前,除了走到一些大庭廣眾中,叨光看一眼兩眼外,別的就全無用處了。我難道樣子就比一切人還生長得更不逗人愛戀?但是朋友中,也還有比我像是更要不高明一點的人在。難道我是因為人太無學問?也未必如此。我很清清白白的,我是知道我太窮,我太笨:一個女人那裡會用得著我這樣一個人愛情?我又不會按到一個女人的嗜好,去做一些聰明事。只據說,這世界上有一些才女,痛哭流淚要人愛,但這就得那類戀愛家,去小心伏侍,或者是每天來做一首詩,最好則是裝一點兒癡,要死要活的去賴,一見就說心已燒成灰,其實倒不必真有那回事,於是才子佳人就在一塊了。其他女人呢?放到有幾多,就是專在那裡等候人愛的,一個二個便捷一點的,就都成功了。我呢?本能的缺乏,就只耽心用感情撞傷了別人,其實這也只是空耽心。你就大膽去做誰也不會對你稍注意。並且我是一個快要三十歲的人,戀愛這類事,原只是那二十來歲青年的權利,也不必去再生什麼心,郁達夫式的悲哀,個人躲在屋內悲哀就有了,何必再來唉聲歎氣驚吵別的情侶?這世界女人原是于我沒有分,能看看,也許已經算是幸福吧。

  聽到春甫說是小朱也有情人了,吃驚原是不必的。因為這人就年青,別的像資格問題,是不必追究也會合乎情理的。但是那會這樣快?一個月吧,至多兩個月吧。說是有,而且已就儼然要成一對了,這是仍然免不了一驚的。春甫說的是去看一看,我是完全同了意。我心想:我每一次看到一個朋友的愛人,我就同時感到女人這東西又是怎樣的平常淺薄,小朱會有個愛人,我是在沒有去看以前就能為他估定總不出於我所見一般女人者流,配小朱,倒是八兩半斤搭得來,可不會怎樣足使我有自瞧可憐的光景吧。

  我答應去了。

  春甫君,忘了形,兩腳抬起來,椅子立時又在發狠警告了一次。

  「打門吧。」下了車,我就嗾使春甫君打門。

  「打是無用的,門同住處離得太遠了。」春甫君,是到過這裡幾次的,我卻是新客。

  門是不消說正開著,沒有門房來質問,沖進去得了。

  就一同沖進去。

  這是一個中學生私立的寄宿舍,老的大的院子中,一些白丁香,花開一大半,一些黃色的連翹,快謝了,院中還有一些草,一些大榆樹。

  從院子橫過去,到了主人的窗下,春甫大聲喝:

  「有人在家麼?」

  「在。」

  只答應一個字,在就一齊進去了。

  女人是兩個全很美。一個年稚一點的,身子高得柔得像根蔥,傍小朱的床頭坐,情人或是愛人吧,看樣子,無可疑。另外一個矮一點的,大致又是別的一個青年的愛人或准愛人了。我是照例的寒磣,沒有辦法的。是別人的愛人,我寒磣一點,那算什麼事情?也許這樣辦法更能見出一個朋友的能幹,使女人可從這應酬中,發見自己情人的美點,我算不得為損失,在朋友方面,還感到利益,是可能的吧。

  「是同學麼?」春甫君問,原來春甫君還都不認識。

  「不,一個是培滿的。」小朱就代答。

  培滿的,使我想起我的另一個朋友培滿的情人。培滿這類學校原就專為造就讓人愛的年青女子!

  也不必經人問貴校,就坐下喝那主人才沖好的茶,茶葉還浮到白水上面也不管。茶杯是有盤子的,喝了一口就又擺到盤子去,這在自己住處就會覺得是麻煩,但如今,我要利用這些動作把精神離得別人遠一點,我就不厭其煩來採用這辦法,喝一口,放下;取來,又喝一口。

  四個人不知說到一件什麼事,就都笑,笑本就只屬￿年青有福的男女,聽到他們笑,我略略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了。

  這有什麼辦法?我又不便於說走。我很明白我今天是來看別人的愛人的。我是來熱鬧的。縱不堪,不說話,像一個傻子,也應一直看到收場吧。

  「密司忒朱你這房子佈置得真好!」

  那個像是小朱情人的,就和她女伴:「真是好!」

  我因為聽到別人的稱美,臉是應得抬起掿向牆的一邊去看看的。的確,這房裡是真好!當床前頭一副白紙的對聯,用漿糊像裱畫店一樣貼到牆板上。另外一方牆,則攔腰用小銅釘釘上一圈三分錢張的複製西洋美人郵信片。書架上,一些雜誌同講義,又有些三角幾何厚本書。寫字條桌前,窗下釘了一張從《小說月報》上扯下的畫片;(或者是一個詩人。)桌上有四本《東方雜誌》同一本《幻洲》。不知怎樣我就同時聯想到一個理髮館。我把小朱想成一個理髮館徒弟。似乎是沙灘,一個理髮館,就有一個小胖子徒弟,當到洗頭時他就去放水。春甫是不是也想到這樣?我可無從能知道。但我忍不著一笑時,他也莫名其妙賠到我笑了。

  接著聽到小朱同春甫說話,說是「我接到你信」,到此小朱笑,春甫笑,兩個女人也笑了。這是第二次。小朱立時又走過去咬到春甫耳朵說了一句話,女人更其笑。我全知道了。另一個女人,原來就是小朱幫忙為春甫找的。四個人演戲我一個人看。我看春甫同那身材矮一點的女人真又是一對。女人是美的。但一個美的女人,就極其適宜陪到一個與美相反的男子去睡,這是一個自然的法則。這時雖說是才相熟,大概再過三四個禮拜,我就可以來專看春甫的愛人了!論一切,春甫原是比小朱還強,成功也許更快吧,我心想。

  唉,年青的女人們!從一些書本上,從一些電影上,你們就成熟得格外早,又學到許多媚人的章法,成全了這世界無數便捷的或有呆福的男子,你們這些男女們,真是值得拿這愛情在一個中年孤身男子面前來驕傲!你們隨意親嘴吧。你們隨意摟抱吧。你們用你們青年的權利,得嘲弄一個中年孤身人。你們原不必客氣,當到我,來做你們相識不到一個月就敢背人做的一切怪事情,也是不要緊,我是願意看看這種人生喜劇的。曾有一些朋友們,都在我面前肆無忌憚演過一些熱鬧的喜劇。放心吧,我老了,衰了,我除了當到你們笑,背到你們再來哭,我是萬不會有意掃你們興的了!

  我用我故意做成的寒磣,想減少這房內別個人拘束,依然沒有所動作,只是無言的相對笑,倒使我似乎失望了。

  偷到覷看那個高一點的女人的臉龐,白中微帶有點薄薄紅,在左邊,在右邊,會就印過小朱無數愛情的戳記。另一個,臉部略削點,我猜至少已是在那左邊右邊用得著一個年青男子的嘴唇去點綴生活了。

  「春甫,我是還得有點兒小事的。」

  春甫記到我們來時所約定的話,愛人已看過,就應得走了,見我說有事,就說一個走。

  把帽子抓起,再來平視愛人一次後,順便點個頭,出了門。

  回到家來仍然各人坐各人的原位子。

  「春甫,你怎麼不先告我你也有個意中人?」

  「那裡,你亂說!」

  「我才不亂說,我早知道這樣,我縱去,又當另抱一種態度去,坐一會也得先自抽身走,免得妨礙你們的談話!」

  春甫不作聲。顯然我是一點不猜錯。呆會兒,他忽問:「懋哥,你看那人如何?」

  「自然是全好。自然是值得拼命同她去糾纏。你們全都是年青,女的好,值得男人愛,男的何嘗不是為女人愛的?」

  春甫說這又是我的牢騷話。的確,我是不應該在一個不拘什麼人的面前有所憤慨或是悲哀的。我又勉強的笑了。

  我為了表示對別人的愛人有看的興趣,我又答應了春甫,下一次,再去看他們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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