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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金·豹子·與那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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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保見到豹子來問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向豹子說,「年青的標緻的人,今夜是預備作什麼人家的新郎?」 豹子說, 「在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婦所在。」 「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為豹子屋裡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與豹子相愛。人中究竟是誰,我還不明白。」 「伯伯,人人都說鳳凰族的豹子像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婦來,簡直不配為她做墊腳蒲團!」 「年青人,不要太自謙卑。一個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時,是看起自己來本就一錢不值的。」 「伯伯說的話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個人面前說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裡就要去作丈夫了。對於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樣來訴說呢?我來此是為伯伯勻一隻小羊,拿去獻給那給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預言家,是相面家,聽豹子在喜事上說到血,就一驚。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種預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說,「年青人,你神氣不對。」 「伯伯呵!今夜你的兒子是自然應當與往日兩樣的。」 「你把臉到燈下來我看。」 豹子就如這老年人的命令,把臉對那大青油燈。地保看過後,把頭點點,不做聲。 豹子說, 「明于見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這事的吉凶?」 「年青人,知識只是老年人的一種消遣,於你們是無用的東西!你要羊,到欄裡去揀選,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給我錢。不要致謝。我願意在明天見到你同你新婦的……」地保不說了,就引導豹子到屋後羊欄裡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為掌燈相照。羊欄中,羊數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來卻無一隻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純白的又嫌稍大,較小的又多髒汙。大的羊不適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純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給媚金。 「隨隨便便罷,年青人,你自己選!」 「選過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麼?」 「伯伯,我不願意用一隻駁雜毛色的羊與我那新婦潔白貞操相比。」 「不過我願意你隨隨便便選一隻,趕即去看你那新婦。」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這裡的羊,還是要到別處去找!」 「我是願意你隨便點。」 「道謝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與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隻平常的羊充數。」 「但是我勸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婦久候不是好事。新婦所要的並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為我答應了我的新婦。」 豹子謝了地保,到別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門的地保,望到這轉瞬即消失在黑暗中的豹子,歎了一口氣,大數所在這預言者也無可奈何,只有關門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無合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純。好的羊在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樣,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 當豹子出了第五家養羊人家的大門時,星子已滿天,是夜靜時候了。他想,第一次答應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後尚能取信于女人麼?空手的走去,去與女人說羊是找遍了全個村子還無中意的羊,所以空手來,這謊話不是顯然了麼? 他於是下了決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門,把門拍開時就低聲柔氣說出要羊的話。豹子是用著他的壯麗在平時就使全村人皆認識了的,聽到說要羊,送女人,所以人人無有不答應。象地保那樣熱心耐煩的引他到羊欄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過了,很可怪的事是無一隻合式的小羊。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著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記的事。見了星子就要來的臨行囑託,也還在豹子耳邊停頓。但是,答應了女人為抱一隻小羔羊來,如今是羊還不曾得到,所以豹子這時著急的,倒只是這羊的尋找,把時間忘了。 想在本村裡找尋一隻淨白小羊是辦不到的事,若是一定要,那就只有到離此三裡遠近的另一個村裡詢問了。他看看天空,以為時間尚早。豹子為了守信,就決心一氣跑到另一村裡去買羊。 到別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來是極其熟習的,離了自己的村莊,不到半裡,大路上,他聽到路旁草裡有羊叫的聲音。聲音極低極弱,這漢子一聽就明白這是小羊的聲音。他停了。又詳細的側耳探聽,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聲。他明白是有一隻羊掉在路旁深坑裡了,羊是獨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著家,故在黑暗中叫著哭著。 豹子藉到星光撥開了野草,見到了一個地口。羊聽到草動,就又叫,那柔弱的聲音從地口出來。豹子歡喜極了。豹子知道近來天氣晴明,坑中無水,就溜下去。坑只齊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幹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後稍過一陣,就見到那羊了。羊知道來了人便叫得更可憐,也不走攏到豹子身邊來,原來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趕走,盡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隻腳跌斷了。 豹子見羊已受了傷,就把羊抱起,爬出坑來,以為這羊無論如何是用得著了,就走向媚金約會的寶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卻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來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請地保為敷上一點藥,再帶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門時,正因為豹子事無從安睡的老人,還以為是豹子的兇信來了。老人隔門問是誰。 「伯伯,是你的侄兒。羊是得到了,因為可憐的小東西受了傷,跌壞了腳,所以到伯伯處求治。」 「年青人,你還不去你新婦那裡嗎?這時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這裡,不要再耽擱一分一秒罷。」 「伯伯,這一隻羊我斷定是我那新婦所歡喜的。我還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這東西時,就猜得這是一隻純白的羊!它的溫柔與我的新婦一樣,它的……」那地保真急了,見到這漢子對於無意中拾來一隻受傷的羊,象對這羊在做詩,就把門閂抽去砰的把門打開。一線燈光照到豹子懷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象大理的積雪。豹子忙把羊抱起來親嘴。 「年青人,你這是作什麼?你忘了你是應當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並不忘記!我的羊是天賜的。我請你趕緊為設法把腳搽一點藥水,我就應當抱它去見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搖頭,把羊接過手來在燈下檢視,這小羊見了燈光再也不喊了,只閉了眼睛,鼻孔裡咻咻的出氣。 過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寶石洞的一條路上走著了。小羊在他懷中得了安眠。豹子滿心希望到寶石洞時見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說到天賜這羊的事。他把腳步放寬,一點不停,一直上了山,過了無數高崖,過了無數水澗,走到寶石澗。 到得洞外時東方的天已經快明瞭。這時天上滿是星,星光照到洞門,內中冷冷清清不見人。他輕輕的喊,「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進一點,則一股氣味從洞中奔出,全無回聲,多經驗的豹子一嗅便知道這是血腥氣。豹子愕然了。稍稍發癡,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摜,奔進洞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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