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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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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意驚動了這人,又似乎不能不同這人說一句話,就咳嗽,遞了一個知會。他的咳嗽是無人不知道的,自然守哨的人即刻就明白是會明瞭。到這時,遇守哨人是個愛玩笑的呢,就必定故意的說「口號!」他在無論何時是不至於把本晚上口號忘去的。但他答應的卻是「火伕會明」。軍隊中口號不同是自然的事,然而這個人的口號卻永遠是「火伕會明」四個字。 把口號問過,無妨了,就走近哨兵身邊。他總顯著很小心的神氣問:「大爺,小哥子,怎麼樣,沒有事情麼?」「沒有。」答應著這樣話的哨兵,走動了。「我好象聽見槍聲。」「會明你在做夢。」「我醒了很久。」「說鬼話。」問答應當小住了,這個人於是又張耳凝神聽聽遠處。然而稍過一會,總仍然又要說「聽,聽,兄弟,好象有點不同,你不注意到麼?」假若答的還是「沒有」,他就象頑固的孩子氣的小聲說:「我疑心是有,我聽到馬嘶。」那答的就說:「這是你出氣。」被罵了後,仍然像是放心不下,還是要說。……或者,另外又談一點關於戰事死人數目的統計,以及生死爭奪中的軼聞。這火伕,直到不得回答,身上也有點感覺發冷,到後看看天,天上全是大小星子,看不出什麼變化,就又好好的鑽進帳篷去了。 戰事對於他也可以說是有利益的,因為在任何一次行動中,他總得到一些疲倦與饑渴,同一些緊張的歡喜。就是逃亡、退卻,看到那種毫無秩序的糾紛,可笑的慌張,怕人的沉悶,都仿佛在他是有所得的。然而他期待前線的接觸,卻又並不因為這些事。他總以為既然是預備要打,兩者已經準備好了,那麼趁早就動手,天氣合宜,人的精神也較好。他還記得去年在鄂西的那回事情,時間正是五黃六月,人一倒下,氣還不斷,糜爛處就發了臭;再過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蟲爬行。死去的頭臉發紫,脹大如鬥,肚腹腫高,不幾天就爆裂開來。一個軍人,自己的生死雖應當置之度外,可是死後那麼難看,那麼發出惡臭,流水生蛆,雖然是「敵人」,還在另一時用槍擬過自己的頭作靶子,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如今天氣顯然一天比一天熱了,再不打,過一會,真就免不了要象去年情形了。 為了那太難看、太不和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願意動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線的光景,卻不能如會明所希望的變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隊在××集中,到集中以後,局面反而和平了許多,又像是前途還有一線光明希望了。 這和平,倘若當真成了事實,真是一件使他不大高興的事情。單是為他準備戰事起後那種服務的夢,這戰爭的開端,只顧把日子延長下去,已就是許多人覺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當兵的人人都並不喜歡打內戰。但都期望從戰事中得到一種解決:打贏了,就奏凱;敗了,退下。總而言之,一到衝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至於兩方支持原來地位下來呢,在軍人看來卻感到十分無聊。他和他們心情都差不多,就是死活都以即刻解決為妙。維持原防,不進不退,那是不行的。誰也明白六月天氣這麼下去真不行! 會明對於戰事自然還有另外一種打算。他實在願意要打就打起來,似乎每打一仗,便與他從前所想的軍人到國境邊沿去屯邊衛國的事實走近一步了,於是他在白天,逢人就問究竟是要什麼時候開火。他那種關心好象一開火後就可以擢升營長。可是這事誰也不清楚,誰也不能作決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把連長算在內,軍人是誰也無權過問這日子的。看樣子,非要在此過六月不可了。 五天后,還沒動靜。 十五天后,一切還是同過去的幾天一樣情形。 一連十多天不見變動,他對於夜裡的事漸漸不大關心了。 遇到半夜醒來出帳篷解溲,同哨兵談話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去他們駐防處不遠有一個小村落,這村落因為地形平敞的原故,沒有爭奪的必要,所以不駐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鄉下人,卻早已全數被迫遷往深山中去了。數日來,看看情形不甚緊張,漸漸的,日前遷往深山的鄉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視他們的田園的。又有些鄉下人,敢拿雞蛋之類陳列在荒涼的村前大路旁,來同這些副爺冒險做生意的。 會明為了火伕的本分,在開火以前,除了提防被俘虜,是仍然可以隨時各處走動的。村中已經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裡去。他每天走幾次,一面是代連上的弟兄採買一點東西,一面是找個把鄉下上年紀的農民談一談話。而且村中更有使他歡喜的,是那本地種的小葉煙,顏色黃的簡直是金子,味道又不壞。既然不開火,煙總是要吸的,有了本地煙,則返回原防時,那原有三束草煙還是原來不動,所得好處的確已不少了。所以他雖然不把開火的事情忘卻,但每天到村中去談談話,盡村中人款待一點很可珍貴的草煙,也象這日子仍然可以過得去了。 村子裡還有燒酒,從地窖裡取出的陳貨。他酒量並不大,但喝一小杯也令人心情歡暢。 他一到了那村落裡,就把談話的人找到了,因為那滿嘴鬍子,已證明這是一個有話好商量的朋友。別人總願意知道他鬍子的來處。這好人,就很風光的說及十年前的故事。把話說滑了口,有時也不免小小吹了一點無害於事的牛皮,譬如本來只見過都督蔡鍔兩次,他說順了口,就說是五次。然而說過這樣話的他,比聽的人先把這話就忘記了到腦後,自然也不算是罪過了。 當他提起蔡鍔時,說到那偉人的聲音顏色,說到那偉人的精神,他於是記起了腰間那面旗子,他就想了一想,又用小眼睛仔細老成的望了一望對方人的顏色。本來這一村,這時留下的全是有了些年紀的人,因為望到對方人眼睛是完全誠實的眼睛,他笑了。他隨後做的事是把腰間纏的小小三角旗取了下來。「看,我這個傢伙!」看的人眼睛露出吃驚的神氣,他得意了。「看,這是他送給我們的,他說『嗨,老兄,勇敢點,不要怕,插到那個地方去!』你明白插到哪個地方去嗎?很高很高的地方!」 聽的人自然是搖頭,而且有願意明白「他」是誰,以及插到什麼地方去的意思。他就慢慢的一面含著煙管,一面說老故事。聽這話的人,於是也仿佛到了那個地方,看到這一群勇敢的軍人,在插定旗子下面生活,旗子一角被風吹得撥撥作響的情形。若不是怕連長罰在烈日下立正,這個人,為了使這鄉下人印象更明確一點,早已在這村落中一個土阜上面把旗子豎起,讓這面旗子當真來在風中撥撥作響了。有時候,他人也許還問到「這是到日本到英國?」他就告他們「不拘那一國,總之,不是湖南省,也不是四川省。」他想到那種一望無涯的樹林,那裡和中國南京、武漢已很遠很遠,以為大概不是英國,總就是日本國邊邊上。 至於俄國呢,他不敢說。因為那裡可怕,軍隊中照例是不許說起這個國名的。究竟有什麼可怕?他一點也不知道。 就好象是因為這種慷慨的談論,他和這村落中人很快就建立了一種極好的友誼。有一次,他忽然得到一個人贈送的一隻母雞,帶回了帳篷。那送雞的人,告他這雞每天會從拉屎的地方掉下一個大卵來,他把雞雙手捧回時,就用一個無用處的白木子彈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一早,果然木箱中多了一個雞卵。他把雞卵取去好好的收藏了,喂了雞一些飯粒,等候第二個雞卵,第三天果然又是一個。當他把雞卵取到手時,便對那母雞做著「我佩服你」的神氣。那母雞也極懂事,應下的卵從不慳吝過一次。 雞卵每天增加一枚,他每天抱母雞到村子裡盡公雞輕薄一次。他漸漸為一種新的生產興味所牽引,把戰事的一切忘卻了。 自從產業上有了一隻母雞以後,這個人,很有些事情,已近于一個做母親人才需要的細心了。他同別人討論這只雞時,也象一個母親和人談論兒女一樣的。他夜間做夢,就夢到不論走到什麼地方去,總有二十只小雞旋繞腳邊吱吱的叫,好象叫他做「外公」。夢醒來,仍然是凝神聽,所注意的已經不是槍聲。他擔心有人偷取雞卵,有野貓拖雞。 雞卵到後當真已積到二十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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