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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3)


  像是忽然聽到落雨了。像是平時落雨情形,汽車從大街上溜去時,唦的拉著一種極其蕭條的長聲,而窗間很近地方,鐵水管中就有了積水嘩嘩流著的聲音了。她擔心到××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車將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仿佛聽到有人從下面上著樓梯,橐橐的皮鞋聲很象陌生,就心想,莫非是××?是××,則無疑是從別一處探知了她這住處,特意來看她了。來人果然就在門外了,她忘記是門已向內鎖好,就說請。門一開,一個穿了黑色雨衣把領子高聳戴著墨色眼鏡的漢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從那雨衣裹著的身體上,看得出這人不是惡人,就說,「什麼?」

  她意思是問來客,想知他是什麼人因什麼事來到這裡。但男子不做聲,慢慢的把帽子從頭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誰了,歡喜到說話不出,忙匆匆的握著了男子的雙手,把他拖到一個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過了一會,男子又把眼鏡也除去了,眼鏡一去男子的美目流盼,她幾幾乎不能自持了,她這時恰想到在舞場上那另一女伴的失敗,不敢將態度放蕩,就很矜持的拿著煙獻給男子。男子把煙拈到手上卻不吸,她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麼?」女人她這樣說著,乃作媚笑。見男子把煙已經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說道:「××先生,今天這樣大雨,想不到還來到這地方。」

  她以為男子不會說話,誰知男子卻開了口,說:「外面雨好大。」

  談到雨,上海的黃梅雨,北平的一年無雨,與廣州的日必一雨,皆說到了。

  從雨說到跳舞場,從跳舞場說到舞女,從舞女說到戀愛,從戀愛說到了男子本身。說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無聊,但她從他精神上看,看出無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場的事,這時可完全兩樣了。

  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長處,在恭維女人一事上也並不顯著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極有詩意的比譬,減去了她的驚訝恐懼。她就清清楚楚的看著他怎樣的在一個男子的職分上施展著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著,臉發著燒,盡他在行為方面做了一些體裁極新穎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還隱隱約約聽到屋簷流水的聲音,她還想著,這雨,將成為可紀念的一種東西了,另一時想來這雨聲還會心跳。

  這夢隨了夜而消失,一去無蹤。她醒來房中燈作黃光,忘了關上窗戶的窗口,有比燈光為強的晨光進來了。她還不甚分明,把床頭電燈開關拿到手中,熄了燈,仍然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有一個人騎自行車按著鈴從馬路上跑過,她記起落雨以及與落雨在一處的事情了,趕忙到窗邊去望,望到街上的燈還不曾熄,幾輛黃包車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幹幹的全不象夜來落過雨的樣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時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臉朝裡面,還用手搗了臉。

  到夜裡,她將仍然穿了繡花的絲綢衣裳,修眉飾目走到××舞場陪人跳舞。

  一九二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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