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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兩人平時雖極親密,年青人的個性既強,意見或有不小小衝突時,抖氣吵鬧,大凡青年愛侶不可免的一分任性處,自然也可以在兩人生活中存在。設遇一個作出「什麼皆不需要」,一個作出「要走你即刻就走」的神氣,把局面完全弄僵時,我若在場總極力轉圓,希望他們各人節制自己一會兒,直到毫無辦法時,我就堵住房門,不讓那個要走的能走,也就是省得另外一個另一時節各處坐了汽車去找尋。同時我從他們一刻大吵大鬧一刻和好異常的生活上,且明白了少年夫妻自然最容易發生這些事情。

  我把這事情稱作「感情的散步,」就是感情離開固有生活的意思。我一面勸解,一面必在心中打算:「我若是懂事明理的人,我會看得出這是用不著救濟的事。一分凝固生活有時使人厭倦了,一點點新的發現照例就常常使人眩目。然而這眩目決不是很久的事,一時的幻覺必不至於使人永遠胡塗。同時,這過失若不過是由於過分熱情而成的多疑與多嫉?則只需要一分稍長的時間,一切誤會就弄明白了。」我先就算定兩人一切誤會的理由,決不出那個海軍學生的褊持熱情疑嫉以外。故一面勸他們,請求任何一個節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面且明明白白的告給他們,我的意見不是擔心他們分離,卻實在只是擔心過一會兒海軍學生沒有車錢各處去找她。在過去這種事情卻既常由於兩人疑嫉而起,皆近想像的問題。這次到了上海後,第一天兩人就都帶著意見相左的神情。

  情形真糟,兩人還只住在我那兒一夜,第二早上就為了一點點小事鬧翻了。我原在他們身邊,視聽所及皆迷迷胡胡難於索解。到時有眼睛的不去注意對面的臉色,只知肆無忌諱的流淚,有口的也失去了情人們正當的用途,只知罵人賭咒,凡是青年男女在一塊時,使情侶成為冤家以後,用得著的那一份,兩人皆毫無節制的應用了。我那時真又急又愁,不明白應當如何幫他們一點忙,做一點於他們兩人有益的事情。

  我先前還不明白兩人爭吵的主題何在。後來才明白當真有了那麼一個人,憑了一種希奇的機會,居然把一種帶著鄉巴老的朴質有餘技巧不足的愛情,穿插到了兩人生活中間。吵鬧時節——

  男的說:「我知道你不愛我,已愛了別人。」

  女的就說:「你不愛我你才那麼不信任我。」

  男的又說:「我就因為太信任你,你就去會他。」

  女的又說:「你那麼多疑自私,還說在愛我!」

  男的又說:「我信任你,你就成天到他住處去……」

  女的又說:「我到他那兒去,你不是明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嗎?」

  話說得再重一點時,於是女的就把大衣脫去,把皮夾中所有的貨幣倒出,一面哭泣一面十分傷心的說:

  「頻,頻,你莫說了,你瞧,我一個錢不要,空著這兩隻手,我自己走了,你不必再找我!」

  男的也仿佛有理由十分生氣,接著就說:

  「好,美美,你走你的,我知道你離開我就到什麼人的身邊。」

  女的氣得臉色發青,一面開門答著:

  「是的,我就是去他那裡。我愛他,我討厭你。」

  「我早知道你是……」

  「那你為什麼像瘋子一樣追我趕我?」

  男的見女的盡哭,盡把我送她那副美麗羊毛手套用牙齒咬得破碎不成樣子,又見我守在門邊,女的並不出門,就十分生氣的說:

  「你要走你走你的,我不留你!」

  女的自然就極力推我,想攫取我衣袋中的鑰匙,見我不讓她走,就說:

  「從文,你這是怎麼?你讓我走!我絕對不再留在這個房中!你不許我走,我就生你的氣!」

  那男的於是也說:

  「休,休,你盡她走,她有她的去處!」

  我讓她走我才真是傻子!因為我已經有過了很好的經驗,這一個抖氣走了,另外一個等一會兒還是得坐了車輛各處去找尋,把熟人處,公園,影戲場,無處不找到。我還得奉陪來作這種可笑的事情。當天找不著時,我又得用一切話語來哄著這一個,且為那一個擔著心。日光下頭的事全是舊事,這一次自然還同上一次差不多,上海地方那麼寬,要我放走了這個,又去陪那一個向各處做捉迷藏的玩意兒,一面還時時刻刻捏著一把汗,以為一個假若因為嘔氣跳水服毒,一個就會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殺,簡直是一種無理取鬧小孩子的行徑,這種行徑也真夠麻煩人!

  女的既不能走,男的後來便又想走了。這海軍學生雖然體力比我好些,但到了這些時節,自然不會把我屈服得下,我決不能把手中鑰匙盡他搶走。

  於是三個人支持下來,兩人皆如莎士比亞戲劇中名角的風度,用極深刻精粹的語言,互相爭辯同詰難,我則靜靜的倚定在房門邊,看這充滿了悲劇與喜劇意味的事件自然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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