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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兩個月後,兩人第二次遷入了北河沿某公寓,建議的為劉夢葦。幾人眼看到他們重來,北方新起出版業的興旺情形,皆覺得有盡力把自己加入這事業的必要,恰恰大家友誼又好了,於是便有人提議如何來辦個刊物,成立個社,這社從「未名社」得到暗示,便取名「無須社」。社名含義既極其幽默,加入份子也不從任何方式定下標準,故這社實在也不成個什麼東西。使這個團體成立的為丁玲女士,她因為無作品就始終不承認是社員。我雖有一本書擬定作無須社叢書之一,我就從不參加他們的討論,也全不明白這個團體究竟有幾個人,選定由誰負責接頭,且預備做些什麼事。

  日子過去一大堆後,南方的革命軍從湘南北伐,軍事方面進展得異常迅速,武漢解決後成為軍事政治的中心,我們的熟人皆走到南方做事去了。我們的熟人,從北方到南方後,都覺得南方一切皆顯得極有生氣,便是寫作小說,也認為非到武漢玩玩不可了,因此常有信來問我們,是不是想作事,若想作事,一到武漢總有辦法。當時我們都沒有離開北京的意思,認為不必離開北京,理由又簡單又切實的是丁玲女士。我們幾個人商量看是不是過武昌時,她意思只是:「若想做官,可過武昌,若想做文章,不應當過武昌」。她那時雖蘊釀了動筆的欲望,卻並不寫出一個短篇。她不過因為海軍學生生活的基礎剛剛穩定,不願意他又放下這分事業,另作計畫罷了。那時節海軍學生從晨報館與其他方面,每月已可得到二十來塊錢,兩人就靠這個收入應付一切。

  他們有了點錢,只想得到一個較好的住處,所以每天無事就過各處去看住處。兩人住過銀閘,住過孟家大院,住過中老胡同,最後才遷入北河沿的漢花園公寓樓上第十號。

  在那公寓樓上他們大約住了將近一年,那時的生活雖仿佛不很窘迫了,由於支出方面不甚得體,兩方總仍然常常顯得極其狼狽。冬天來時,房中雖有煤爐,卻無煤塊,客人來時,就得女主人用舊書舊報作為取暖的燃料。報紙完事後,外面寒氣十分逼人,室內無法工作,兩人就坐在床上看書。

  房租到期無法應付時,兩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處亂跑。在家為掌櫃的見及時,便裝作出門借錢的樣子,用圍巾緊緊的裹了身體,出門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回轉住處。

  兩人在北京住下來,總像等候什麼似的。等什麼?兩人似乎也不明白的。但當真等著,就是等著丁玲女士寫作的機會。

  過分的閒暇使她變成一個沈靜的人,由於凝靜看到百樣人生,看到人事中美惡最細緻部分,領會出人事哀樂最微小部分,海軍學生長時期相伴的一分生活,培養到她的感情,心靈與智慧已成熟到透明如水。她等著寫作的機會,「成功」與「榮譽」卻同樣又在等她!

  她於是開始寫了《在黑暗中》以次諸篇章。對於這個新作家的寫作,給了最大鼓勵的,實為那時《小說月報》的負責者葉聖陶。《小說月報》用了她的文章,且隨即就寄給了一筆出乎兩人意料以外的報酬。得到這筆稿費後,兩人真不知道怎麼辦。作品刊載後,就證明了編者的見識,超人一等,對於這無名作家作品的採用,並不見得錯誤。《小說月報》一萬余固定讀者方面,皆希望明白作者是准,其中一定還有與作者平時常相過從的人。與他們相熟的人,決想不到那麼一個樸素圓臉女孩子,寫得出這種感情強烈色澤鮮明的作品。丁玲是誰?假若是一個女子,這女子又是誰?真是一個希奇的謎。很覺得有趣,也很可以明白一般人的意見簡陋,想及時永遠令人覺得有點難受處,便是某一些熟人,直到很明白地告給這種作品是誰寫作時,他們還表示出未能相信的神氣!

  文章既有了出路,兩人的生活,自然也有了新的設計。兩人皆覺得應當多念些書,且當真感覺到非念書不可了。想學好了日文,以為將來稿費能每月固定得到若干數目時,兩人或可以同時過日本去,便從朋友中商量如何補習日文的方法。

  那時節,朋友中學日文的無一人,朋友的朋友,卻有一個據說已經能夠用日文譯出書的君。但當時想把這人請來談談,與君相熟的朋友又恰恰離開了北京,無人可以代為介紹,也就罷了。

  我則恰如在另一本書所記,因中國的南方革命已進展到了南京,出版物的盈虛消息已顯然有由北而南的趨勢,北京城的好天氣同公寓中的好規矩,都不能使我們承認老耽在這個磚頭壘就的大城中為得計。並且在上海一方面,則正是一些新書業發軔的時節,《小說月報》因為編輯部方面負責者換了一人,作品取捨的標準不同了一些,在北平漢園公寓寫成的《柏子》等作,已經給了我一個登載的機會,另一登載我作品的《現代評論》,編輯部又已遷過上海,北新書局與新月書店皆為我印行了一本新書,我覺得我在上海即或不能生活得比北京從容些,至少在上海也當比在北方活得有意思些,故我不能盡在北京住作過日本留學的空想,就從海道把一點簡單行李同一個不甚結實的身體,搬移過了上海,在法租界善鐘路一個朋友代為租妥的亭子間住下,開始了我上海的新生活。再過了兩月,他們兩人又用另外一種理由,也居然到上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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