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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2)


  過了三天,三天中這小副兵真象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麼聰穎懂事的人。他那種識大體處,不拘為什麼人看到時,我相信都得找幾句話來加以讚美,才會覺得不辜負這小子。

  我不管六弟樣子怎麼冷落,卻不去看他那顏色,只顧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給過了我一百塊錢,我那時在另外一個地方,又正得到幾十塊錢稿費,一時沒有用去,我就帶了他到街上去,為他看應用東西。我們又到另一處去看中了一張小床,在別的店鋪又看中其他許多東西。他說他不歡喜穿長衣,那個太累贅了一點,我就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說小孩子穿方頭皮鞋合式一點,我就為他定制了一雙方頭皮鞋。我們各處看了半天,估計一切製備齊全,所有錢已用去一半,我還好象不夠的樣子,倒是他說不應當那麼用錢,我們兩個人才轉回住處。

  我預備把他收拾得象一個王子,因為他值得那麼注意。我預備此後要使他天才同年齡一齊發展,心裡想到了這小子二十歲時,一定就成為世界上一個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會音樂和圖畫,不擅長的也一定極其理解。他一定對於文學有極深的趣味,對於科學又有極完全的知識。他一定堅毅誠實,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麼事都不怕失敗,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樣。他的品貌與他的德行相稱,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覺得十分愛敬。……

  不要笑我,我原是一個極善於在一個小事情上做夢的人,那個頭頂牛奶心想二十年後成家立業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個知己,我小時聽到這樣一個故事,聽人說到他的牛奶潑在地上時,大半天還是為他惆悵。如今我的夢,自然已經早為另一件事破滅了。可是當時我自己是忘記了我的奢侈誇大想像的,我在那個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夢,我還把二十年後的夢境也放肆的經驗到了。我想到這小子由於我的力量,成就了一個世界上最完全最可愛的男子,還因為我的幫助,得到一個恰恰與他身分相稱的女子作伴,我在這一對男女身邊,由於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夠極其從容的活到這世界上。那時我應當已經有了五十多歲,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為那是我的一件事業,一種成功。

  到後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轉湖南銷差去了,我們三人到一個照相館裡去拍了一個照相。把相照過後,我們三人就到××戲院去看戲,那時時候還不到,故就轉到××園裡去玩。

  在園裡樹林子中落葉上走著,走到一株白楊樹邊,就問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說爬得上去。走了一會,又到一株合抱大楓樹邊,問這個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說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這樣說話,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滿意。六弟卻獨在前面走著,我明白他覺得我們的談話是很好笑的。到後聽到槍聲,知道那邊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興的走過去,我們也跟了過去,遠遠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後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標射擊。我問他是不是放過槍,這小子只向著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說,「不許說謊,是不是親自打過?」

  「打過一次。」

  「打過什麼?」

  這小子又向著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說:「不好意思說了嗎?二哥,你看起他那樣子老實溫和,才真是小土匪!為他的事我們到××差一點兒出了命案。這樣小小的人,一拳也經不起,到××去還要同別的人打架,把我手槍偷出去,預備同人家拚命。若不是氣運,差一點就把一個岳雲學生肚子打通了。到漢口時我檢查槍,問他為什麼少了一顆子彈,他才告我在長沙同一個人打架用了的。我問他為什麼敢拿槍去打人,他說人家罵了他醜話,又打不過別人,所以想一槍打死那個人。」

  六弟覺得無味的事,我卻覺得更有趣味,我揪著那小子的短頭髮,使他臉望著我,不好躲避,我就說,「你真是英雄,有膽量。我想問你,那個人比你大多少?怎麼就會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歲,是岳雲中學的學生,我同參謀在長沙住在××,六月裡我成天同一個軍事班的學生去湘河洗澡,在河裡洗澡,他因為泅水比我慢了一點,和他的同學,用長沙話罵我屁股比別人的白,我空手打不過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後怎麼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槍不中,子彈啃了膛,我怕他們捉我,所以就走脫了。」

  六弟說:「這種性情只好去當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

  再過一陣就會被人捉去示眾。」

  我說:「我不承認你這話。他的膽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別的偉大事業。你小時也是這樣的。同人到外邊去打架胡鬧,被人用鐵拳星打破了頭,流滿了一臉的血,說是不許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現在做軍官,也不失為一個好軍人。若是象我那麼不中用,小時候被人欺侮了,不能報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麼樣就學會了劍仙使劍的方法,飛劍去殺那個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將揪著仇人到衙門來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這一口氣。單是這樣空想,有什麼用處?一個人越善於空想,也就越近於無用,我就是一個最好的榜樣。」

  六弟說:「那你的脾氣也不是不好的脾氣,你就是因為這種天賦的弱點,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賦的長處。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槍出去打人,你還有什麼創作可寫。」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漢口那把手槍就送給你,要他為你收著,做你的保鏢吧。從此有什麼被人欺侮的事,都要這個小英雄去替你報仇好了。」

  六弟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說,「假若有一把手槍,將來我討厭什麼人時,要你為我去打死他們,敢不敢去動手?」他望了我笑著,略略有點害羞,毅然的說,「敢。」我很相信他的話,他那態度是誠懇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著這樣一個鏢客喔!因為始終我就沒有一個仇人值得去打一槍。有些人見我十分沉靜,不大談長道短,間或在別的事上造我一點謠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識的狗叫了一陣的樣子,原因是我不大理會他們,若是稍稍給他們一點好處,也就不至於吃驚受嚇了。又有些自己以為讀了很多書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於女人都不歡喜我,其實就是我把逗女人高興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點,若我覺得是一種仇恨,那報仇的方法,倒還得另外打算,更用不著鏢客的手槍了。

  不過我身邊有了那麼一個勇敢如小獅子的夥伴,我一定從此也要強幹一點,這是我頂得意的。我的氣質即或不能許我行為強梁,我的想像卻一定因為身邊的小伴,可以野蠻放肆一點。他的氣概給了我一種氣力,這氣力是永遠還能存在而不容易消滅的。

  那天我們看的電影是《神童傳》,說一個孤兒如何奮鬥成就一生事業。

  第二天,六弟就動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飛機去,我們送他到飛機常六弟見我那種高興的神氣,不好意思說什麼掃興的話批評到小兵,他當到小兵告我,若是覺得不能帶他過日子時,就送到南京師部辦事處去,因為那邊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堅決冷靜的樣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說:「我等到你後來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軍官身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過幾個月看看罷。」

  我糾正他的前面一句話,大聲的說:「過幾年。」

  六弟忙說,「好,過幾年。一件事你能過幾年不變,我自然也高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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