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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1)


  我那個做軍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時,帶來了一個小小勤務兵,見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談得來,因為我從他口上打聽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終無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接洽事情時,就把他暫時丟在我的住處,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邊去玩玩時,也常常帶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為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還說他很象我的樣子。我不拘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見到的人總覺得這小兵不壞。其實這小孩真是體面得出眾的。一副微黑的長長的臉孔,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對秀氣中含威風的眉毛,兩個大而靈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還出色。

  這小兵乖巧得很,氣派又極偉大,他還認識一些字,能夠看《三國演義》。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辦完要回湖南軍隊裡去銷差時,我就帶開玩笑似的說:「軍官,咱們倆商量一下,打個交道,把你這個年輕人留下給我,我來培養他,他會成就一些事業。你瞧他那樣子,是還值得好好兒來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說我不應當用一個副兵,因為多一個人就多一種累贅。並且他知道我脾氣不大好,今天歡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興時,送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讀書的,所以說我不應當多一個累贅。

  我說:「我不配用一個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軍服,我又不是軍官,用不著這排場!我要他穿的是學校的制服,使他讀點書。」我還說及「倘若機會使這小子傍到一個好學堂,我敢斷定他將來的成就比我們弟兄高明。我以為我所估計的絕不會有什麼差錯,因為這小兵決不會永遠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見過許多人,機會只許他當一個兵,他就一輩子當兵,也無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給這小兵一種不同機會,使他在一個好運氣裡,得到他適當的發展。我認為我是這小兵的溫室。」

  我的六弟聽到了我這種書生意見,覺得十分好笑,大聲的笑著。

  「那你簡直在毀他!」他很認真的樣子說。「你以為那是培養他,其中還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謝。你以為他讀十年書就可以成一個名人,這真是做夢!你一定問過他了,他當然答應你說這是很好的。這個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滿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處,也自然可以逗你歡喜。可是你試當真把他關到一個什麼學校裡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個作了三年勤務兵在我們那個野蠻地方長大的人,是不是還可以讀書了。

  你這時告訴他讀書是一件好事,同時你又引他去見那些大學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說這是讀書的結果,他仍然知道這些人因為讀了點書才那麼舒服尊貴的。我聽到他告我,你把他帶到那些紳士的家中去,坐在軟椅上,大家很親熱和氣的談著話,又到學校去,看看那些大學生,走路昂昂作態,仿佛家養的公雞,穿的衣服又有各種樣子,他乍一看自然也很羡慕,但是他正象你看軍人一樣。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還說想去當兵嗎?好,你何妨再去試試。我介紹你到一個隊伍裡去試試,看看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美,以及旁人所說及的壞。你歡喜談到,你去詳細生活一陣好了。

  等你到了那裡拖一月兩月,你才明白我們現在的隊伍,是些什麼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質愛憎與自己道德觀念作標準,批評到與他們生活完全不同的軍人,沒有一個人說得對。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來什麼也變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會再寫那種從容放蕩的軍人生活回憶了。戰爭使人類的靈魂野蠻粗糙,你能說這句話卻並不懂它的真實意思。」

  我原來同我六弟說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來讀書的事,誰知平時說話不多的他,就有了那麼多空話可說。他的話中意思,有笑我是十足書生的神氣。我因為那時正很有一點自信,以為環境可以變更任何人性,且有點覺得六弟的話近于武斷了。我問他當了兵的人就不適宜於進一個學校去的理由,是些什麼事,有些什麼例子。

  六弟說:「二哥,我知道你話裡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辯護,以為一個兵士並不較之一個學生為更無希望。因為你是一個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覺得出眾嗎?也不只是你自己覺得如此,你自己或許還明白你不會做一個好軍人,也不會成一個好藝術家。

  (你自己還承認過不能做一個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

  人家不知道你時,人家卻異口同聲稱讚過你!你在這情形下雖沒有什麼得意。可是你卻有了一種不甚正確的見解,以為一個兵士同一個平常人有同樣的靈魂這一件事情。我要糾正這個,你這是完全錯誤了的。平常人除了讀過幾本書學得一些禮貌和虛偽世故外,什麼也不會明白,他當然不會理解這類事情。但是你不應當那麼糊塗。這完全是兩種世界兩種階級,把他牽強混合起來,並不是一個公平的道理!你只會做夢,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卻不能估計一件事情。」

  「你不要說我什麼,我不承認的。」我自然得分辯,不能為一個軍官說輸。「我過去同你說到過了,我在你們生活裡,不按到一個地方好好兒的習慣,好好兒的當一個下級軍官,慢慢的再圖上進,已經算是落伍了的軍人。再到後來,逃到另外一個方向上來,又仍然不能服從規矩和目下的社會習俗謀妥協,現在成了個不文不武的人,自然還是落伍。我自己失敗,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形成,我有一個詩人的氣質,卻是一個軍人的派頭,所以到軍隊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亂想,想那些遠處,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處的人的性情,同他們身分不合。到讀書人裡頭,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馬胡,行為簡單得怕人,與他們身分仍然不合。在兩方面都得不到好處,因此毫無長進,對生活且覺得毫無意義。這是因為我的體質方面的弱點,那當然是毫無辦法的。至於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依然象我這樣子悲劇性。」

  「你不希望他象你,你以為他可以象誰?還有,就是他當然也不會象你。他若當真同你一樣,是一個隻會做夢不求實際只會想像不要生活的人,他這時跟了我回去,機會只許他當兵,他將來還自然會做一個詩人。因為一個人的氣質雖由於環境造成,他還是將因為另外一種氣質反抗他的環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條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覺到要讀書,正如其他人一樣,許多人從大學校出來,還是做不出什麼事業來。」

  「我不同你說這種道理,我只覺得與其把這小子當兵,不如拿來讀書。他是家中捨棄了的人,把他留在這裡,送到我們熟人辦的那個××中學校去,又不花錢,又不費事,這事何樂不為。」

  我的六弟好象就無話可說了,問我××中學要幾年畢業。

  我說,還不是同別的中學一個樣子,六年就可以畢業嗎?六 弟又笑了,搖著那個有軍人風的腦袋。

  「六年畢業,你們看來很短,是不是?因為你說你寫小說至少也要寫十年才有希望,你們看日子都是這樣隨便,這一點就證明你不是軍人。若是軍人,他將只能說六個月的。六年的時間,你不過使這小子從一個平常中學卒業,出了學校找一個小事做,還得熟人來介紹,到書鋪去當校對,資格還發生問題。可是在我們那邊,你知道六年的時間,會使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一個學生在六年內還只有到大學的資格,一個兵士在六年內卻可以升到營連長。兩件事比較起來,相差得可太遠了。生長在上海,家裡父兄靠了外國商人供養,做一點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為業務上謹慎,得到了外國資本家的信託,把生活舉起,機會一來就可以發財,兒子在大學畢業,就又到洋行去做事,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觀。另外不作外國商人的奴隸,不作官,寧願用自己所學去教書,自然也還有人。但是你若沒有依傍,到什麼地方去找書教?你一個中學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學還可以教什麼書?本地小學教員比兵士收入不會超過一倍,一個稍有作為的兵士,對於生活改變的機會,卻比一個小學教員多十倍;若是這兩件事平平的放在一處,你意思選擇什麼?」

  我說:「你意思以為六年內你的副兵可以做一個軍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為他不宜讀書。因為你還不宜於同讀書人在一處謀生活,他自然更不適當了。」

  我還想對於這件事有所爭論,六弟卻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搶著說:「你若認為你是對的,我盡你試驗一下,盡事實來使你得到一個真理。」

  本來聽了他說的一些話,我把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經減去一半了,但這時好象故意要同這一位軍官鬥氣似的,我說「把他交給我再說。我要他從國內最好的一個大學畢業,才算是我的主張成功。」

  六弟笑著:「你要這樣麻煩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堅持了。」

  我們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將回返湖南,等他走後我就預備為這未來的學士,找朋友補習數學和一切必需課程,我自己還預備每天花一點鐘來教他國文,花一點鐘替他改正卷子。那時是十月,兩月後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學去讀書了。我覺得我在這小兵身上,當真會做出一分事業來,因為這一塊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認可以治成一件值價的東西的。

  我另外又單獨的和這個小兵談及,問他是不是願意不回去,就留在這裡讀書,他歡喜的樣子是我描摹不來的。他告我不願意做將軍,願意做一個有知識的平民。他還就題發揮了一些意見,我認為意見雖不高明,氣概卻極難得。到後我把我們的談話同六弟說及,六弟總是覺得好笑。我以為這是六弟軍人頑固自信的脾氣,所以不願意同他分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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