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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5)


  再過幾天那病人卻同女人在一塊兒來了,來時送了一些用瓶子裝的糖,還送了些別的東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腳。因為不敢留這兩個尊貴人吃飯,所以到兩人臨走時,三三母親還捉了兩隻活雞,一定要他們帶回去。兩人都說留到這裡生蛋,用不著捉去,還不行,到後說等下一次來再殺雞,那兩隻雞才被開釋放下了。

  自從這兩個客人到來後,碾坊裡有點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兩人說話,提到「城裡」的事情就漸漸多了。城裡是什麼樣子,城裡有些什麼好處,兩人本來全不知道。兩人只從那個白臉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氣,以及平常從鄉下人聽來的種種,作為想像的根據,摹擬到城裡的一切景況,都以為城裡是那麼一種樣子:一座極大的用石頭壘就的城,這城裡就有許多好房子。每一棟好房子裡面住了一個老爺同一群少爺;每一個人家都有許多成天穿了花綢衣服的女人,裝扮得同新娘子一樣,坐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必作。每一個人家,屋子裡一定還有許多跟班同丫頭,跟班的坐在大門前接客人的名片,丫頭便為老爺剝蓮心去燕窩毛。城裡一定有很多條大街,街上全是車馬。

  城裡有洋人,腳幹直直的,就在這類大街上走來走去。城裡還有大衙門,許多官如包龍圖一樣,威風凜凜,一天審案到夜,夜了還得點了燈審案。城裡還有好些鋪子,賣的是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城裡一定還有許多大廟小廟,廟裡成天有人唱戲,成天也有人看戲。看戲的全是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面看戲一面剝黑瓜子。壞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門口有好些屠戶,都長得胖敦敦的。城門口還有個王鐵嘴,專門為人算命打卦。

  這些情形自然都是實在的。這想像中的都市,象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不使兩人痛苦。他們在自己習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後來可說是更好了。

  但是,從另外一些記憶上,三三的媽媽卻另外還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幾回同三三說話到城裡時,卻忽然又住了口不說下去。三三問到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就笑著,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會兒,什麼別的意思也沒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親笑中有原因,但總沒有方法知道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麼。或者是媽媽預備要搬到城裡,或者是作夢到過城裡,或者是因為三三長大了,背影子已象一個新娘子了,媽媽驚訝著,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兒的事可多著呐。三三自己也常常發笑,且不讓母親知道那個理由。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三三你回來吧」,三三一面走一面總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為什麼說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些什麼地方來落腳,三三並不曾認真打量過。

  有時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到過的城裡,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裡,她自己所到又是一個城裡。城裡自然有許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樣,這個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裡,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一點,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裡時,總以為同總爺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過大了一點,卻並不很大。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裡看護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裡!

  媽媽每次進寨子送雞蛋去,總說他們問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卻怪母親不為她梳頭。但有時頭上辮子很好,卻又說應當換乾淨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卻常常臨時又忽然不願意去了。母親自然是不強著三三的。但有幾次母親有點不高興了,三三先說不去,到後又去;去到那裡,兩人是都很快樂的。

  人雖不去大寨,等待媽媽回來時,三三總很願意聽聽說到那一面的事情。母親一面說,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時話說得也稍多了一點,譬如關於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臉的男子那一類事,母親說時總十分溫柔,同時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樣十分溫柔,於是,這母親,忽然又想到了遠遠的什麼一件事,不再說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媽媽說話了,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裡人有次又過碾坊來了,來時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車邊采金針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時,望到母親同那個管事先生商量什麼似的在那裡談話,管事一見到三三,就笑著什麼也不說。三三望望母親的臉,從母親臉上顏色,她看出象有些什麼事,很有點蹊蹺。

  那管事先生見到三三就說:「三三,我問你,怎麼不到堡子裡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黃花,頭也不抬說,「誰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說:「你的朋友等你。」

  「沒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個人!」

  「你說有就有吧。」

  「你今年幾歲,是不是屬龍的?」

  三三對這個談話覺得有點古怪,就對媽媽看著,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卻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媽媽還剛剛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對?」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著,我又不希罕你為我拜夀。但因為聽說是媽媽告的,三三就奇怪,為什麼母親同別人談這些話。她就對母親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著她不該同人說到這些,本來折的花應送給母親,也不高興了,就把花放在休息著的碾盤旁,跑出到溪邊,拾石子打飄飄梭去了。

  不到一會兒,聽到母親送那管事先生出來了,三三趕忙用背對到大路,裝著望到溪對岸那一邊牛打架的樣子,好讓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見三三在水邊,卻停頓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幾聲,三三還故意不理會,又才聽到那管事先生笑著走了。

  管事先生走後,母親說:「三三,進屋裡來,我同你說話。」

  三三還是裝作不聽到,並不回頭,也不作答。因為她似乎聽到那個管事先生,臨走時還說,「三三你還得請我喝酒,」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為什麼,今天卻十分不高興這個人。同時因為這個人同母親一定還說了許多話,所以這時對母親也似乎不高興了。

  到了晚上,母親因為見到三三不說話,與平時完全不同了,母親說:「三三,怎麼,是不是生誰的氣?」

  三三口上輕輕的說:「沒有,」心裡卻想哭一會兒。

  過兩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親講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裡去玩,再也不提醒母親送雞蛋給人了。同時母親那一面,似乎也因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裡的什麼,不說是應當送雞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過著,許多人家田堤的新稻,為了好的日頭同恰當的雨水,長出的禾穗皆垂了頭。有些人家的新穀已上了倉,有些人家摘著早熟的禾線,春出新米各處送人嘗新了。

  因為寨子裡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來接母女兩人過去陪新娘子。母親正新為三三縫了一件蔥綠布圍裙要三三去住兩天。三三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說不去,所以母女二人就帶了些禮物到寨子裡來了。到了那個嫁女的家裡,因為一鄉的風氣,在女人未出閣以前,有展覽妝奩的習慣,一寨子的女人都可來看,就見到了那個白帽子的女人。她因為在鄉下除了照料病人就無什麼事情可作,所以一個月來在鄉下就成天同鄉下女人玩玩,如今隨了別的女人來看嫁妝,所以就碰到了這母女兩人。

  一見面,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裡人的規矩,怪三三母親,問為什麼多久不到總爺家裡來看他們;又問三三為什麼忘了她。這母女兩人自然什麼也不好說,只按照到一個鄉下人的方法,望到略顯得黃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著。後來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給三三媽媽,說病人的病還不什麼好,城裡醫生來了一次,以為秋天還要換換地方,預備八月裡就回城去,再要到一個頂遠的有海的地方養急。因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兩人,同那個小小碾坊。

  這白帽子女人又說:曾托過人帶信要她們來玩的,不知為什麼他們不來。又說她很想再來碾坊那小潭邊釣魚,可是因為天氣熱了一點,不好出門。

  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圍裙,裙上還扣了朵小花,式樣秀美,就說:「三三,你這個圍腰真美,媽媽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卻因為這女人一個月以來臉曬紅多了,就望到這個人的紅臉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種純樸的友誼。

  母親說,「我們鄉下人,要什麼講究東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為母親的話不大實在,三三就輕輕的接下去說,「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子女人聽到這個話,向母女笑著,「老太太你真有福氣,做你女兒的也真有福氣。」

  「這算福氣嗎?我們鄉下人哪裡比得城裡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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