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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個被地圖所遺忘的地方(1)


  被歷史所遺忘的一天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二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找尋,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上,隨了山嶺的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佈置得極有秩序。

  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人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業已毀掉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

  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變成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在消滅到過去一切隔閡和仇恨……凡是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裡土匪的名稱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

  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裡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營上領取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給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為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歎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紮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

  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巫者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面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面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屬￿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戍卒屯叮地方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松林裡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裡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裡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馳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裡,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個旅行的人,若沿了進苗鄉的小河,向上游走去,過××,再離開河流往西,在某一時,便將發現一個村落,位置一帶壯麗山脈的結束處,這旅行者就已到了邊境上的礦地了。三千年來中國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寶貝,朱砂同水銀,在那個地方,是以一個極平常的價值,在那裡不斷的生產和貿易的。

  那個自己比作「在××河中流過的一尾魚」的紳士,在某一年中,為了調查這特殊的礦產,用一個工程師的名分,的的確確曾經沿了這一道河流,作過一次有意義的旅行。在這一次旅行中,他發現了那個地方地下蘊藏了如何豐富的礦產,人民心中,卻蘊藏更其如何豐富的熱情。

  歷史留給活人一些記憶的義務,若我們不過於善忘,那麼辛亥革命那一年,國內南方某一些地方,為了政局的變革,舊朝統治者與民眾因對抗而起的殺戮,以及由於這殺戮而引起的混亂,應多少有一種印象,保留到年齡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們記憶中。這種政變在那個獨立無依市民不過一萬的城市裡,大約前後有七千健康的農民,為了襲擊城池,造反作亂,被割下頭顱,排列到城牆雉堞上。然而為時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大勢所趨,一切無辜而流的血還沒有在河灘上沖盡,城中軍隊一變,統兵官乘夜挾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當各地方諮議局、參政局繼續出現,在省政府方面,也成立了礦政局、農礦廳一類機關後,隱者紳士,因為同那地方一個地主有一科友誼,就從那種建設機關方面,得到了一種委託,單獨的深入了這個化外地方。因這種理由,便輪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點鐘左右,在去「鎮筸」已有了五十裡左右的新寨苗鄉山路上,有兩匹健壯不凡的黑色牲口,馱了兩個男子,後面還跟了兩個僕人。那兩匹黑馬配上鏤銀鑲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軟的韉皮,白銅的嚼口,紫銅的足鐙。牲口上馱了兩個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邊境走去。兩匹馬先是前後走著,到後來路寬了一點,後邊那匹馬便上前了一點,再到後來兩匹便並排走了。

  稍前那匹馬,在那小而性馴耐勞的雲南種小馬背上,坐的是一個紅臉微胖中年男子,年紀約五十歲上下。從穿著上,從派頭上,從別的方面,譬如說,即從那擱在紫銅馬足鐙上兩隻很體面的野豬皮大靴子看來,也都證明到這個有身分的人物,在任何聚落裡,皆應是一地之長。稍後一點,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紳士。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來顯得瘦了一些,騎馬姿勢卻十分優美在行。這人一望而知就是個城裡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高原的風日,在這城裡人的臉上同手上,皆以一種不同顏色留下一個記號,臉龐和手臂,反而似乎比鄉下人更黑了一點。

  按照後面這個人物身分看來,則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機會到這邊僻地方來,和一位有酋長風範的人物同在一處。××的軍官是常常有下鄉的,這人又決不是一個軍官。顯然的,這個人在路上觸目所見,一切皆不習慣,皆不免發生驚訝,故長途跋涉,疲勞到這個男子的身心,卻因為一切陌生,觸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極有興致似的,去注意聽那個同伴談話。

  那時正是八月時節,一個山中的新秋,天氣晴而無風。地面一切皆顯得飽滿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經割去,只留下一些白色的根株。山中楓樹葉子同其他葉子尚未變色。遍山桐油樹果實大小如拳頭,美麗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黃如金子紅如鮮血,山花皆五色奪目,遠看成一片錦繡。

  路上的光景,在那個有教育的男子頭腦中不斷的喚起驚訝的印象。曲折無盡的山路,一望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些低低屋簷下面,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極明白的,他們今天是一早從大城走來,卻應當把一頓晚飯同睡眠,在邊境礦場附近安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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