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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2)


  離天亮不知還有多久。空中又無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會,我們臉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來了。叔遠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著天空。初吸著濕的空氣,不咳嗽了,只聽到他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一隻手扶著濕的船篷,一隻手叉在腰間。遠遠的聽到一隻雞叫,像是在對岸山上,又像是在比對岸山頂還要遠的一個地方。不久,又另有一隻小雞在應和。接著是離我們大船不遠的一隻空船上大雞公和下去。又接著岸邊人家也有雞在拖長起喉嚨爭鳴了。漸漸的看見東方的天把山頭的輪廓分出來了。去我們船不到幾丈的遠近另一隻大船上也有個人推篷,依稀見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約也望到這一隻船上的人了,關照著說:「水怕是漲了頗大。」

  「大哥,不會的,上頭並不聽說落雨。」看船的那人,同那白汗衣的人說。

  「聽船上人說是上頭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顯然是比他來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點,我們船會要移進港裡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隻空船,移動又不費事。我們系船的繩子很新,不移也不要緊。」

  雖說是系船的繩子很新,自己象也是有點放心不過的樣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著濕漉漉的篷架,螃蟹樣走到船頭去了。

  叔遠還是默默的立在我身邊。我們之間,因了各自的緘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個地方去了,兩人就象距離得很遠很遠樣。把距離縮短一點,我們兩人——或者是我個人,覺得實在是一種需要。但是不能。兩人都不願說話,都不能說話。少年人對家鄉的眷戀,叔遠是正同許多家境頗好不忍離開母親的朋友們一樣。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種憂愁與上半夜的談話,就很可知了。且在還未離開家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轉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腸,怎能離開母親幾年去到外面讀書呢!此時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想到在碾房石磨旁用花布包了頭髮滿身是糠灰的母親吧。或又想到侄兒文漢一個人到碾子堰壩上去釣魚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紀,驟然丟開那幾乎可以說是嬌態放肆的幸福小孩子的生活,把身子嵌進一個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來的不可知的恐嚇包圍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鄉愁,呵,少年人不能載的鄉愁!

  見他把頭昂著把心思去沉到一種淒然的夢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我比他多有了一個父親,還多有了一個姐同妹,為甚一出門來,怎麼樣也惹不起我對於家鄉的深切懷念呢?十四歲初初的出門那一年,是比此時的叔遠還要小的,穿了媽為我仿到營小學校技術班學生的衣樣縫就的短短灰色寧綢軍服,纏了裹腿的腳杆還只象一枚玉蜀黍。腳上用白布襪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負著小的花包袱,隨到一批扛了刀刀槍槍比我強健年長的同鄉們向外就食時,頭一天晚宿到高村店裡,見到為泥汙成黃色的襪包著起了泡的腳,不正是很傷心傷心哭過麼?下到辰州,孤孤獨獨的終日站到文廟石獅子前去看貴州號兵吹喇叭,或是一個人跑到上南門碼頭上去看從辰河上游下駛的大船,聽船上搖櫓人唱那「咦來合嚇!喲合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險,喲呀!到了桃源不見灘,咦合呀!」悠悠揚揚的櫓歌。

  或是另一時,從碼頭上橫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動了的木筏上去,瞧那巍然可欽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數點那過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風移動的大小麻陽船。我只好從那些上面找出足以使我忘卻眼前生活苦惱的趣味。雖然有時玩到厭倦時,也會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門時還裝著笑臉的媽,但那竟是很暫的事!很快我就習慣了新的生活。也許是我從小愛玩的脾氣所養成吧。從此每到一新地方則把過去忘卻,過去在我,象極力去尋檢也找不出一件足以繫念的了。即使最近才離開的地方,一個古舊的苗王殿,我是又有過三年將近的友誼了,但我希望在我離開它以後還記到它就不可能。為一種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系在上面去了。此時的叔遠,卻正象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黃泥汙了的襪子從腳上卸下時同樣情感。到離開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後,或許也會發現一種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滿是糠灰的母親的腦袋忘卻吧。見到別人的心情卻正是我數年前的心情,我又覺得自己的可哀。

  東方是已漸漸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遠的臉也看得更清楚一點。一個蒼白得象屍樣的瘦臉上安置著那一對毫不相稱的長眉,頭又是那樣祈禱的囚人般昂著,本來想同他說一句話,見到那副莊嚴淒慘的樣子,再不敢去驚動他了。因了自己的變化,見到別人這種情形,對他同情外自己是還覺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駛回去吧,船縱能駛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釣魚那個有水碾子的故鄉,對他究有何益?即使沒有一種希望所驅使,能夠長期不定的變換,時時使我置身於一新的與一切若毫無相關連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適宜,也是很明白的事。且我的碾子是只在我的未來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嘗不是因為要追尋較碾子更有意義的一種東西才離開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駛回,於我們又究有何意義?

  大的眼淚正沿著叔遠兩頰緩緩流下,一瞥中見到,並不怎樣給我驚奇。他這時正想著碾子又想著碾子以外的一種東西,不能大聲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愛了。

  他也會想到把船駛回的事情吧,那是從臉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這時不必理他,讓他多發一會癡。若這時安慰的話去搖動他的悲京,反而是頗大的罪過了。

  不知什麼時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條繩把船重新縛好了。他從碼頭石墩上跳過船頭時,兩隻腳板吧的拍著艙板,船是驟然的在搖動了,給了我們以些微驚嚇。

  太冷了,我們進艙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樣扶了篷架又開始橫過來時,看著淒然說著就先爬進艙去的叔遠後影,我怎麼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淚了。

  如今的叔遠,欲望的固執是不會再給他以多少痛苦,寧貼的睡在他故鄉的土中已有了三月,距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漲將近三年了。墓土或者去他那碾子正不很遠,水車還是每夜每夜為他唱著粗糙的歌吧。只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著頭的老太太,是不是還滿身糠灰在那旋轉著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寫信去問近來堰壩上的魚了。大概以後老太太也不必再去買那二手指大的鯽魚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辭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還有我一個曾同在一個軍營中做過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只能在此用誠肅的靜默表示我對這些伴侶們的哀悼與懷念。

  端節前三日,在西山得到莽弟死的消息之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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