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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是這樣過的(2)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個女運動員,不幸為自己身上積存過多的脂肪所累,想趕上前,竟在地下打了一個滾。一滾之後,起身略略拍振灰土後,前面五個已快到終點了。在別個,這時就會放棄了比賽權利,從岔道上折歸隊中去,但她卻用操體操時那種好看姿勢,兩手曲肱,腳板很勻調的翻轉,走到終點。我佩服她那種毅力,又佩服她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在別人不顧命的奮進中,她既落了伍,不失望而中途退卻,已很難了,而她竟能在繼續進行中記得到衣服肮髒了不好看,記到平時體育教員教給那跑步時正確姿勢;於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實實去談戀愛,便應找這種人。能有這種不屈不撓求達目的的決心,又能在別人勝利後不氣餒從從容容向前的銳氣,才是可以共同生活的伴侶!

  若我有這樣一個女人,來為我將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我何嘗不可以在這世界上做一番事業?我們相互廝守著窮困,來消磨這行將毀滅無餘的青春。我們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們的手為同伴揩抹眼淚。若不願在這些蟲豸們喧囂的世界中同人爭奪食物,我們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憲法恩惠所未及的苗鄉中去,做個村塾師廝守一生。我雖無能力使你象那種頸脖上掛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們相互得了另一個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看這女人不過十七八歲。一個略無花樣朴樸實實的頭,說明她是孤兒寡女一般命運的人。

  這是一個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沒有什麼出色處。臉上不施脂粉,雖不很活潑嬌媚,卻有一種成熟的少女風味,象三月間清晨田野中的空氣,新鮮甜淨。看來也是個苦命女子。然而別人再不遇,將來總還能尋一個年齡相仿足以養活的丈夫,為甚要來同我這樣窮無聊賴的人來相愛呢?自己餓死不為奇,難道還要再邀一個女人來一同挨餓嗎?

  關於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著一隊肉紅色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發笑的事情。大家看到裝扮得象新娘子似的女先生們,提裙理鬢的做提燈競走,鴨子就食似的樣子,還偏三倒四的將燈籠避到風,到後錦標卻為會長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園的一群小東小西也活動了。我手不拍,我臉還剩有适才為幽怨情懷而自傷的餘寒,只從掌聲間歇中留心隔座談話。

  「……喔!令尊大人也到了長沙了!去年我見到他老人家仙健異常,八十多的人——會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誕日。託福近來還好,每天聽說總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離不得;他那脾氣是這樣。」

  「那怎麼不到這來為他老人家做個九秩大慶呢?」

  「我也這樣想,好是蠻好的,不過……」這是兩個長沙伢俐很客氣的寒暄,十分親熱。

  「今天——」說今天的是個不甚陌生的聲音,我把頭掉轉去,一個圓圓兒的笑臉就在眼前了。這是熟人,同桌吃過飯的熟人,但我因為不會去問人貴姓台甫,所以至今還不知如何稱呼。至於這人,則常喊我為沈先生,有個時候,又把先生兩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臉,與其說對我特別表示親善,不如說是生成的。笑時不能令人喜也不會給人以大不懌,故這個臉在我看來,還算是一個好臉。

  「閣下又可以做一篇記錄了。」

  「噢,涼棚差一點兒吹去,柱子倒下來,可不把我們一起打死了!」我這種忍著笑故意岔過一邊去的對答,荒唐處使他聽來簡直非打一個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輕的拍了一下,微笑中混和了點自己聰明而他人愚蠢的滿足興頭,就跑過別一個座位後去找快活去了。

  我目送他大步大步走去,「有福的人!能這樣聰明不凡,在他的人生字典裡,總不會鐫有『憂愁』『煩惱』一類使人瘦損的字眼啊!」

  當我眼睛停在一個青背心小丑似的來賓身上時,耳朵同時就接收了許多有趣味的談話。隔座一個人很肯定說,跑趟子縱讓你跑得快,也終不能跑出世界以外。附和這話,並由此證明跑趟子是無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們于一些小孩子爭繞圈兒跑步走的玩意事,竟提出那麼大那麼深奧的一個問題來,這話真要說是哲學家的口吻了。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終局是死亡,若能想到這死亡是事實,則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飯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湯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麼公共場所時,我所留意的不是大眾注意的熱鬧中心,卻只注意那些別人不愛注意的看客舉動。

  我喜歡看別人演劇式的應酬,很頑固的爭論,以至於各不相下相打相罵。這些解除我無聊抑鬱的作用,比之花五角八角錢始能入場的電影場還更有效。見別人因應付環境,對常不相同的對方特別裝一副臉嘴向之言笑,而對方也裝著注意,瞭解,同情,親密,熱心,種種面目,以圖達到誆騙目的;我以為人生的劇場,演劇的人,比臺上背劇本的玩意事,不單是徹底許多,也藝術化許多了。

  這時,第三個位子上,來賓席一個中年胖子先生說道:「我打許多電話,沒聽見接。我想莫非電話壞了吧?以後又聽到你櫃上說,才知是早出來了。」

  「是是,早就出門了。先本想早點來看看運動會、展覽會,誰知道一出門就碰到一位同學,才知今天學校須把應考的課業理清,從十點一直搞到十二點,幸而完了,趕忙動身來——」兩個的話,都有點長沙、湘潭混合語氣。若非長沙伢俐,說來也不會如此親切的!說話的態度,能幫助人與人的相互親近,真是至確之事。如果把這些話用鎮筸苗子腔來說,不但失了原來婉柔的意味。或且莽撞到使人不耐了。

  「那是十二點動身了。」胖子主人看看手錶,「兩點半,到此真算快!」

  「今天是坐汽車來的,所以還不慢。」

  我才想起,難怪只聽到剛才宮門那邊,咯咯咯咯的號筒聲!大概胖子也記起適間大眾為咯咯咯咯一齊掉過頭去,招待員趕即把禮帽端整迎上前去的情形了。

  「喔,汽車,同誰?」這「同誰」的語氣,其實對胖子已有了點不恭,正如看不起客人,量想客人不能單雇汽車,縱坐車也必搭順水船而來。

  「不,不,我坐電車到西直門,從西直門乘汽車到——」客的答語,使我失笑。

  「到萬壽山,從萬壽山再坐洋車到此吧。」

  主人為客補足了客所欲言而主人不必聽的話。我以為兩人無論如何總會有一陣沉默了,誰知年青的客人又就此翻了一個面:「是,是,汽車到了萬壽山就不再動了。說來奇怪,碰巧得很!我從西直門電車跳下,一出西直門一部汽車就正待跑路的樣子,車子已在尾巴上冒了煙,我找了一個空位坐下後,不等在我後來的人上車,就咯登咯登開行了。路上也不停,一直就到萬壽山。五十枚叫了一部洋車,很快的拉到這來——五十枚不貴吧?」

  主人如何去答覆這問話,可惜為群眾巴掌聲吞沒了。

  大家對於學生們用一根竹篙子跳高的本領稱讚異常。有兩人很有把握似的說,如此本領,跳院門的高牆已綽綽有餘;那不知趣的另兩個,則又說還差得,牆至少要比那竹篙高三尺。幸好大家對這事也不過於認真,不然,就非把學生喊來,要他扛一根竹竿試在院門前跳一下不可了。

  說跳得過的就是那兩位主客,客又說前次華東運動會時,所見跳高的選手也不過如斯。客的話從氣派上看來,雖保留了點長沙人誇大風味,然這似乎也無害於賓主間友情。

  「老劉,老劉,你客來了吧?」不知是誰個在後排問。

  胖子姓劉是一定了。我見到他笑了一忽兒,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過頭去說,「哪哪,這不是嗎?」所謂客者,聽那邊問詢胖子,才記起把帽子從頭上抓下來,同時將頭略扭,預備介紹時問貴姓台甫。

  光光的頭髮,向後梳去。有陣微風過時,我那一排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點玫瑰油淡淡香氣。

  實際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幾個實柿子的鄉下人。他們比我們來得還早,八點鐘以前就從門頭村一帶擔柿子來做生意了。幾個用筐子裝柿的,比用青布包單提來的還多賣了點香蕉糖之類。賣落花生的,則分幹濕兩種。到晚上,他們的貨物,多變成雙銅元躲進身邊的麻布口袋裡去了,他們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麼幾次會,似乎比普通看熱鬧的人也來的更懇切一點。貨物賣完,不知什麼時候就收拾擔子回去了。

  當落日沉到山後,日腳殘影很快的從大操坪爬過臥佛寺山頭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紅色雲彩。我隨到散亂的隊伍擠進大門時,見到一個幼稚生為柿皮滑滾到地上,爛起臉牽著保姆的手擠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腳下的花生殼,踹來也軟軟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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