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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傳奇的本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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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提起點舊事使他開開心,告他「還有人送了我一些什麼『三五字』、『大司令』,我無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我當年一心只想做個開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你看,這點希望就始終不成功!」 「不成功!人家都說你為我們家鄉爭了個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也打敗了那個只會做官、找錢,對家鄉青年毫不關心的熊鳳凰。什麼鳳凰?簡直是只閹雞,只會跪榻凳,吃太太洗腳水,我可不佩服!你看這個!」他隨手把一份當天長沙報紙攤在桌上,手指著本市新聞欄一個記者對我寫的訪問記,「老弟,你當真上了報,人家對你說了不少好話,比得過什麼什麼大文豪!」 我說:「大表哥,你不要相信這些逗笑的話。一定是做新聞記者的學生寫的。因為我始終只是個在外面走碼頭的人物,底子薄,又無幫口,在學校裡混也混不出個所以然的。不是抗戰還回不了家鄉,熟人聽說我回來了,所以表示歡迎。我在外面只有點虛名,並沒什麼真正成就的。……我倒正想問問你,在常德時,我代勞寫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還保留著?若改成個故事,送過上海去換二十盒大呂宋煙,還不困難!」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處的舊事,一切猶如目前,又恍同隔世。兩人不免相對沉默了一會,後來複大笑一陣,把話轉到這次戰爭的發展和家鄉種種了。隨後他又陪我去醫院看望受傷的同鄉官兵。正見我弟弟剛出醫院,召集二十來個行將出院的下級軍官,在院前小花園和他們談話,彼此詢問一下情形;並告給那些傷癒連長和營副,不久就要返回沅陵接收新兵,作為「榮譽師」重上前線。訓話完畢,問我臨時大學那邊有多少熟人,建議用我名分約個日子,請吃頓飯,到時他來和大家談談前方情況。邀大表兄也作陪客,他卻不好意思,堅決拒絕參加。只和我在另一天同上天心閣看看湘江,我們從此就離開了。 抗戰到六年,我弟弟去印度受訓,過昆明時,來呈貢鄉下看看我,談及家鄉種種,才知道年紀從十六到四十歲的同鄉親友,大多數都在六年裡各次戰役中已消耗將盡。有個麻四哥和三表弟,都在洞庭湖邊犧牲了。大表哥因不樂意在師部作事,已代為安排到沅水中游青浪灘前作了一個絞船站的站長,有四十元一月。老三跟在身邊,自小就會泅水,膽子又大,這個著名惡灘經常有船翻沉,老三就在灘腳伏波宮前急流漩渦中浮沉,拾撈沉船中漂出無主的臘肉、火腿和其他食物,因此,父子經常倒吃得滿好。可是一生長處既無從發揮,始終鬱鬱不歡,不久前,在一場小病中就過世了。 大孩子久無消息,只知道在江西戰地文工團搞宣傳。老二從了軍。還預備把老五送到銀匠鋪去作學徒。至於大表嫂呢,依然在沅陵烏宿鄉下村子裡教小學,收入足夠糊口。因為是唯一至親,假期中,我大哥總派人接母子到沅陵「芸廬」家中度假,開學時,再送他們回學校。 照情形說來,這正是抗戰以來,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家庭極平常的小故事。一個從中級師範學校畢業的女子,為了對國家對生活還有點理想,反抗家庭的包辦婚姻,放棄了本分內物質上一切應有權利,在外縣作個小教員。從偶然機會裡,即和一個性情還相投的窮教員結了婚,過了陣雖清苦還平靜的共同生活。隨即接受了「上帝」給分派的莊嚴任務,陸續生了一堆孩子。照環境分定,母親的溫良母性,雖得到了充分發展,作父親的藝術秉賦,可從不曾得到好好的使用,只隨同社會變化,接受環境中所能得到的那一份苦難。 十年過去,孩子已生到第五個,教人子弟的照例無從使自己子弟受教育,每個孩子在成年以前,都得一一離開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無從過問!戰事隨來,可憐一份小學教師職業,還被二十來歲的什麼積極分子排擠掉。只好放棄了本業,換上套拖拖遝遝舊軍裝,「投筆從戎」作個後方留守處無足輕重的軍佐。部隊既一再整編,終於轉到一個長年惡浪咆哮灘前的絞船站裡作了站長,不多久,便被一場小小疾病收拾了。親人趕來一面拭淚,一面把死者殮入個賒借得來的小小白木棺木裡,草草就地埋了。死者既已死去,生者於是依然照舊沉默寂寞生活下去。每月可能還得從正分微薄收入中扣出一點點錢填還虧空。在一個普通人不易設想的鄉村小學教師職務上,過著平凡而簡單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過正因為它是千萬鄉村小學教師的共同命運,卻不免使人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 抗戰到第八年,和平勝利驟然來臨,睽違十年的親友,都逐漸恢復了通信關係。我也和家中人由雲南昆明一個鄉村中,依舊歸還到舊日的北平,收拾破爛,重理舊業。忽然有個十多年不通音問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詩集。詩集中用黑綠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圖,充滿了一種天真稚氣與熱情大膽的混合,給我嶄新的印象。不僅見出作者頭腦裡的智慧和熱情,還可發現這兩者結合時如何形成一種詩的抒情。 對於詩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這種明確反映的。一經打聽,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還不及初中二,而年齡也還不過二十來歲,完全是在八年戰火中長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這個青年藝術家,原來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然無聞的兩個美術教員的長子。十三四歲即離開了所有親人,到陌生而廣大世界上流蕩,無可避免的窮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種種卑微工作上短時期的穩定,繼以長時間的失業,如蓬如萍的轉徙飄蕩,到景德鎮燒過瓷器,又在另一處當過做棺材的學徒。 ……卻從不易想像學習過程中,奇跡般終於成了個技術優秀特有個性的木刻工作者。為了這個新的發現,使我對於國家民族,以及屬個人極莊嚴的苦難命運,感到深深痛苦。我真用得著法國人小說中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人生。」當我溫習到有關於這兩個美術教員一生種種,和我身預其事的種種,所引起的回憶,不免感覺到對於「命運偶然」的驚奇。 作者至今還不曾和我見過面,只從通信中約略知道他近十年一點過去,以及最近正當成千上萬「接收大員」在上海大發國難財之際,他如何也來到了上海,卻和他幾個同道陷於同樣窮困絕望中,想工作,連購買木刻板片的費用也無處籌措。境況雖然如此,對於工作卻依然充滿自信和狂熱,對未來有無限憧憬。攤在我面眼前的四十幅木刻,無論大小,都可見出一種獨特性格,美麗中還有個深度。 為幾個世界上名師巨匠作的肖像木刻,和為幾個現代作家詩人作的小幅插圖,都可見出作者精力彌滿,設計構圖特別用心,還依稀可見出父母瀟灑善良的秉賦,與作者生活經驗的沉重粗豪和精細同時並存而不相犯相混,兩者還共同形成一種幽默的典雅。提到這一點時,作品性格鮮明的一面,事實上還有比個人秉賦更重要的因素,即所生長的地方性,值得一提。因為這不僅是兩個窮教員的兒子,生長地還是從二百年設治以來,即完全在極端變態發展中一片土地,一種社會的特別組織的衍生物。 作者出身苗鄉,原由「鎮打營」和「筸子坪」合成的「鎮筸城」。後來因鎮壓苗人造反,設立了個兼帶兵勇的「辰沅永靖兵備道」,又添一個專管軍事的鎮守使,才升級成「鳳凰廳」,後改「鳳凰縣」。家鄉既是個屯兵地方,住在那個小小石頭城中的人,大半是當時的戍卒屯丁,小部分是封建社會放逐貶謫的罪犯(黃家人生時姓「黃」,死後必改姓「張」,聽老輩說,就是這個原因)。因此二百年前居民即有世代服兵役的習慣,習軍事的機會。中國兵制中的「綠營」組織,在近代學人印象中,早已成了歷史名詞了,然而抗戰八年,我們生長的那個小地方,對於兵役補充,尤其是下級官佐的補充,總象不成問題,就還得力於這個舊社會殘餘制度的便利。 最初為鎮壓苗族造反而設治,因此到鹹、同之際,曾國藩組織的湘軍,「筸軍」就占了一定數目,選擇的對象必「五短身材,琵琶腿」,才善於挨餓耐寒爬山越嶺跑長路。內中也包括部分苗族兵叮但苗官則限制到「守備」為止。江南大營包圍太平軍的天京時,筸軍中有一群賣柴賣草亡命之徒,曾參預過衝鋒陷陣爬城之役,內中有四五人後來都因軍功作了「提督軍門」,且先後轉成「雲貴總督」。就中有個田興恕,因教案被充軍新疆,隨後又跟左宗棠帶罪立功,格外著名。到辛亥革命攻佔雨花臺後,首先隨大軍入南京的一個軍官,就是「爬城世家」田興恕的小兒子田應詔。 這個軍官由日本士官學校畢了業,和蔡鍔同期,我曾聽過在蔡鍔身邊作參謀長的同鄉朱湘溪先生說,因為田有大少爺脾氣,人不中用,所以才讓他回轉家鄉作第一任湘西鎮守使。年紀還不到三十歲,卻留了一小撮日本仁丹式鬍子,所以本地人通叫他「田三鬍子」。出於好事喜弄的大少爺脾氣,這位邊疆大吏,受了點日本維新變法的影響,當時手下大約還有四千綠營兵士,無意整軍經武,卻在練軍大教場的河對岸,傍水倚山建立了座新式公園,紀念他的母親,經常和一群高等幕僚,在那裡飲酒賦詩。又還在本縣城裡辦了個中級美術學校,因此後來本地很出了幾個湘西知名的畫家。 此外還辦了個煤礦,辦了個瓷器廠,辦了個洋廣雜貨的公司,不多久就先後賠本停業。這種種正可說明一點,即浪漫情緒在這個「爬城世家」頭腦中,作成一種詩的抒情、有趣的發展。(我和永玉,都可說或多或少受了點影響。)三十年來國家動亂,既照例以內戰為主要動力,蕩來蕩去形成了大小軍閥的新陳代謝。這小地方卻因僻處一隅,得天獨厚,又不值得爭奪,因之形成一個極離奇的存在。在湘西十八縣中,日本士官生、保定軍官團、雲南講武堂,及較後的黃埔軍官學校,前後都有大批學生,同其它縣分比,占人數最多。到抗戰前夕為止,縣城不到六千戶人家,人口還不及二萬,和附近四鄉卻保有了約二千中下級軍官,和經過軍訓四五個師的潛在實力。由於這麼一種離奇傳統,一切年輕人的出路,都不免寄託在軍官上。一切聰明才智及優秀秉賦,也都一律歸納吸收于這個雖龐大實簡單的組織中,並陸續消耗於組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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