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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傳奇的本事(2)


  內掌櫃是個貓兒臉中年婦女,年過半百還把髮髻梳得油光光的,別一支翠玉搔頭,衣襟鈕扣上總還掛一串「銀三事」,且把眉毛扯得細彎彎的,風流自賞,自得其樂,心地倒還忠厚爽直。不過有時禁不住會向五個長住客人發點牢騷,飯桌邊「項莊舞劍」意有所指的說,「開銷越來越大了,門面實在當不下。樓下鋪子零賣煙酒點心賺的錢,全貼上樓了,日子偌得過?我們吃四方飯,還有人吃八方飯!」話說得夠鋒利尖銳。

  說後,見五個常住客人都不聲不響,只顧低頭吃飯,就和那個養得白白胖胖、年紀已過十六歲的寄女兒乾笑,寄女兒也只照例陪著笑笑。(這個女孩子經常藉故上樓來,請大表兄剪鞋面花樣或圍裙上部花樣,悄悄留下一包寸金糖或芙蓉酥,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表兄卻笑她一身白得象白糖發糕,雖不拒絕芙蓉酥,可決不要發糕。)我們也依舊裝不懂內老闆話中含意,只管揀豆芽菜湯裡的肉片吃。可是卻知道用過飯後還有一手,得準備招架對策。

  不多久,老廚師果然就帶了本油膩膩藍布面的賬本上樓來相訪,十分客氣要借點錢買油鹽。表兄作成老江湖滿不在乎的神氣,隨便翻了一下我們名下的欠數,就把賬本推開,鼻子嗡嗡的,「我以為欠了十萬八千,這幾個錢算個什麼?內老闆四海豪傑人,還這樣小氣,笑話。——老弟,你想想看,這豈不是大笑話!我昨天發的那個催款急電,你親眼看見,不是遲早三五天就會有款來了嗎?」

  連哄帶吹把廚師送走後,這個一生不走時運的美術家,卻向我噓了口氣說:「老弟,風聲不大好,這地方可不比巴黎!我聽熟人說,巴黎的藝術家,不管做什麼都不礙事。有些人欠了二十年的房飯賬,到後來索性作了房東的丈夫或女婿,日子過得滿好。我們在這裡想攀親戚倒有機會,只是我不大歡喜冒險吃發糕,正如我不歡喜從軍一樣。我們真是英雄秦瓊落了難,黃驃馬也賣不成!」於是學成家鄉老秀才拈卦吟詩哼著,「風雪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我心想,怎麼辦?表兄常說笑話逗我,北京戲院裡梅蘭芳出場前,上千盞電燈一熄,樓上下包廂裡,到處是金鋼鑽耳環手鐲閃光,且經常有闊人掉金鋼鑽首飾。上海坐馬車,馬車上也常有洋婆子、貴婦人遺下貴重錢包,運氣好的一碰到即成大富翁。即或真有其事,遠水哪能救近火?還是想法對付目前,來一個「腳踏西瓜皮」溜了吧。至於向什麼地方溜,當時倒有個方便去處。坐每天兩班的小火輪上九十裡的桃源縣找賀龍。

  因為有個同鄉向英生,和賀龍是把兄弟,夫妻從日本留學回來,為人思想學問都相當新,做事非「知事」、「道尹」不幹,同鄉人都以為「狂」,其實人並不狂。曾作過一任知縣,卻缺少處理行政能力,只想改革,不到一年,卻把個實缺被自己的不現實理想革掉了。三教九流都有來往,長住在城中春申君墓旁一個大旅館裡,總象還吃得開,可不明白錢從何來。這人十分熱忱寫了個信介紹我們去見賀龍。一去即談好,表示歡迎,表兄作十三元一月的參謀,我作九元一月的差遣,還說「碼頭小,容不了大船,只要不嫌棄,留下暫時總可以吃吃大鍋飯」。可是這時正巧我們因同鄉關係,偶然認識了那個楊小姐,兩人於是把「溜」字水旁刪去,依然「留」下來了。桃源的差事也不再加考慮。

  表兄既和她是學師範美術系的同道,平時性情灑脫,倒能一事不作,整天自我陶醉的唱歌。長得也夠漂亮,特別是一雙烏亮大眼睛,十分魅人。還擅長用通草片粘貼花鳥草蟲,作得栩栩如生,在本縣同行稱第一流人材。這一來,過不多久,當然彼此就成了一片火,找到了熱情寄託處。

  自從認識了這位楊小姐後,一去那裡必然坐在學校禮堂大風琴邊,一面彈琴,一面談天。我照例樂意站在校門前欣賞人來人往的市景,並為二人觀觀風。學校大門位置在大街轉角處,兩邊可以看得相當遠,到校長老太太來學校時,經我遠遠望到,就進去通知一聲,裡面琴聲必然忽高起來。老太太到了學校卻照例十分溫和笑笑的說:「你們彈琴彈得真不錯!」表示對於客人有含蓄的禮貌。客人卻不免紅紅臉。因為「彈琴」和「談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語意指什麼雖不分明,兩人的體會卻深刻得多。

  每每回到客棧時,表哥便向我連作了十來個揖,要我代筆寫封信,他卻從從容容躺在床上哼各種曲子,或閉目養神,溫習他先前一時的印象。信寫好念給他聽聽,隨後必把大拇指翹起來搖著,表示感謝和贊許。

  「老弟,妙,妙!措詞得體,合式,有分寸,不卑不亢。真可以上報!」

  事實上呢,我們當時只有兩種機會上報,即搶人和自殺。

  但是這兩件事都和我們興趣理想不大合,當然不曾採用。至於這種信,要茶房送,有時茶房藉故事忙,還得我代為傳書遞柬。那女教員有幾次還和我討論到表哥的文才,我只好支吾過去,回客棧談起這件事,表兄卻一面大笑一面肯定的說:「老弟,你看,我不是說可以上報嗎?」我們又支持約兩個月,前後可能寫了三十多次來回信,住處則已從有天窗的小房間遷到毛房隔壁一個特別小間裡,人若氣量窄,情感脆弱,對於生活前途感到完全絕望,上吊可真方便。我實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終於拋下這個表兄,隨同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的同鄉,坐在一隻裝運軍服的「水上漂」,向沅水上游保靖漂去了。

  三年後,我在北平知道一件新事情,即兩個小學教員已結了婚,回轉家鄉同在縣立第一小學服務。這種結合由女方家長看來,必然不會怎麼滿意。因為表哥祖父黃河清,雖是個貢生,看守文廟作「教諭」,在文廟旁家中有一棟自用房產,屋旁還有株三人合抱的大椿木樹,著有《古椿書屋詩稿》。為人雖在本城受人尊敬,可是卻十分清貧。至於表哥所學,照當時家鄉人印象,作用地位和「飄鄉手藝人」或「戲子」相差並不多。一個小學教師,不僅收入微薄,也無什麼發展前途。比地方傳統帶兵的營連長或參謀副官,就大大不如。不過兩人生活雖不怎麼寬舒,情感可極好。因此,孩子便陸續來了,自然增加了生計上的麻煩。好在小縣城,收入雖少,花費也不大,又還有些作上中級軍官或縣長局長的親友,拉拉扯扯,日子總還過得下去。而且肯定精神情緒都還好。

  再過幾年,又偶然得家鄉來信說,大孩子已離開了家鄉,到福建廈門集美一個堂叔處去讀書。從小即可看出,父母愛好藝術的長處,對於孩子顯然已有了影響。但本地人性情上另外一種倔強自恃,以及瀟灑超脫不甚顧及生活的弱點,也似乎被同時接收下來了。所以在叔父身邊讀書,初中不到二年,因為那個藝術型發展,不聲不響就離開了親戚,去閱讀那本「大書」,從此就于廣大社會中消失了。計算歲月,年齡已到十三四歲,照家鄉子弟飄江湖奔門路老習慣,已並不算早。教育人家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對於這個失蹤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一九三七年抗戰後十二月間,我由武昌上雲南路過長沙時,偶然在一個本鄉師部留守處大門前,又見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蠟渣黃,穿了件舊灰布軍裝,倚在門前看街景,一見到我即認識,十分親熱的把我帶進了辦公室。問問才知道因為脾氣與年輕同事合不來,被擠出校門,失了業。不得已改了業,在師部做一名中尉辦事員,辦理散兵傷兵收容聯絡事務。大表嫂還在沅陵酉水邊「烏宿」附近一個村子裡教小學。

  大兒子既已失蹤,音信不通。二兒子十三歲,也從了軍,跟人作護兵,自食其力。還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親身邊混日子。事業不如意,人又上了點年紀,常害點胃病,性情自然越來越加拘迂。過去豪爽灑脫處早完全失去,只是一雙濃眉下那雙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還依然如舊。也仍然歡喜唱歌。邀他去長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頓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問他還吸煙不吸煙,就說,「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發現他手指黃黃的,知道有煙吸還是隨時可以開戒。他原歡喜吸煙,且很懂煙品好壞。第二次再去看他,帶了別的同鄉送我的兩大木盒呂宋雪茄煙去送他。他見到時,憔悴焦黃臉上露出少有的歡喜和驚訝,只是搖頭,口中低低的連說:「老弟,老弟,太破費你了,太破費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師長這麼兩盒,美國大軍官也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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