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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印象和感想


  ——油在水面,就失去了粘膩性質,轉成一片虹彩,幻美悅目,不可仿佛。人的意象,亦複如是。有時平勻敷布於歲月時間上,或由於歲月時間所作成的幕景上,即成一片虹彩,具有七色,變易倏忽,可以感覺,不易揣摩。生命如泡漚,如露亦如電,唯其如此,轉令人於生命一閃光處,發生莊嚴感印。悲憫之心,油然而生。

  十月已臨,秋季行將過去。迎接這個一切沉默但聞呼嘯的嚴冬,多少人似乎尚毫無準備。從眼目所及說來,在南方有延長到三十天的滿山紅葉黃葉,滿地露水和白霜。池水清澄明亮,如小孩子眼睛。一些上早學的孩子,一面走一面哈出白氣,兩隻手玩水玩霜不免凍得紅紅的。於是冬天真來了。

  在北方剛大不相同。一星期狂風,木葉盡脫,只樹枝剩餘一二紅點子,掛枝柿子和海棠果,依稀還留下點秋意。隨即是負煤的髒駱駝,成串從四城湧進。從天安門過身時,這些和平生物可能抬起頭,用那雙憂愁小眼睛望望新油漆過的高大門樓,容許發生一點感慨,「你東方最大的一個帝國,四十年,什麼全崩潰下來了。這就是只重應付現實缺少高尚理想的教訓,也就是理想戰勝事實的說明,而且適用於任何時代任何民族。後來者缺少歷史知識,還捨不得這些木石磚瓦堆積物,重新裝飾它們,用它們來點綴政治,這有何用?……」也容許正在這時,忽然看到那個停在兩個大石獅子前面的一件東西,八個或十個輪子,結結實實,一個鋼鐵管子,斜斜伸出。

  這一切,雖用一片油布罩上,這生物可明白,那是一種力量,另外一種事實——用來屠殺中國人的美國坦克。到這時,感慨沒有了。怕犯禁忌似的,步子一定快了一點,出月洞門轉過南池子,它得上那個大圖書館卸煤!還有那個供屠宰用的綿羊群,也擠擠挨挨向四城擁進。說不定在城門洞前時,正值一輛六輪大汽車滿載新徵發的壯丁由城內駛出來。這一進一出,恰證實古代哲人一生用千言萬語也說不透徹的「聖人不仁」和「有生平等」——於是冬天真來了。

  就在這個時節,我回到了一別九年的北平。心情和二十五年前初到北京下車時相似而不同。我還保留二十歲青年初入百萬市民大城的孤獨心情在記憶中,還保留前一日南方的夏天光景在感覺中。這兩種絕不相同的成分,為一個糧食雜貨店中收音機放出的京戲給混和了,第一眼卻發現北平的青柿和棗子已上市,共同擱在一輛手推貨車上,推車叫賣的「老北京」已白了頭。在南方,時常聽人作新八股腔論國事說,「此後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商業中心,北平是文化中心。」

  話說得雖動人,並不可靠。政治中心照例擁有權勢,商業中心照例擁有財富,這個我相信。因為權勢和財富都可以改作「美國」,兩個中心原來就和老米不可分!至於文化中心,必擁有知識才得人尊敬,必擁有文物才足以刺激後來者懷古感情因而寄希望于未來。北平的知識分子的確不少,但是北平城既那麼高,每個人家的牆壁照例又那麼厚,知識能否流注交換,能否出城,不免令人懷疑。

  歷史的莊嚴偉大,在北平文物上,即使不曾保留全部,至少還保留了一部分。可是這些保留下來的,能不能激發一個中國年青人的生命熱忱,或一種感英思索,引起他對祖國過去和未來一點深刻的愛?能不能由於愛,此後即活得更勇敢些,堅實些,也合理些?若所保留下來的莊嚴偉大和美麗缺少對於活人的教育作用,只不過供遊人賞玩,供党國軍政要人宴客開會,北平的文物,作用也就有限。給於多數人的知識,不過是讓人知道前一代滿人統治的帝國,奴役人民三百年,用人民血汗建築有多大的花園,多大的廟宇宮殿,此外實在毫無意義可言。

  一個美國遊覽團的團員,具有調查統治中國興趣的美國軍官眷屬,格利佛老太太,阿麗思小姐,可以用它來平衡《馬可孛羅遊記》所引起她靈魂騷亂的情感。一個中國人,假如說,一個某種無知自大的中國人,不問馬伕或將軍,他也許只會覺得他佔領征服了北京城,再也不會還想到他站到的腳下,還有歷史。在一個雖有歷史卻無從讓許多人明白歷史的情形下,北平的文化價值,如何使中國人對之表示應有的關心尊敬和重視,北平有知識的人,教育人的人,實值得思索,值得重新思索,北平的價值和意義,似乎方有希望讓人稍稍明白!

  北平入秋的陽光,事實上也就可以教育人。從明朗陽光和澄藍天空中,使我溫習起住過近十年的昆明景象。這時節的雲南,雨季大致已經過去,陽光同樣如此溫暖美好,然而繼續下去,卻是一切有生機的草木枯死。我奇怪北平八年的淪陷,加上種種新的忌諱,居然還有成群白鴿,敢在用藍天作背景寒冷空氣中自由飛翔。微風刷動路旁的樹枝,卷起地面落葉,悉悉率率如對於我的疑問有所回答:「凡是在這個大城上空繞繞大小圈子的自由,照例是不會受干涉的。這裡原有充分的自由,猶如你們在地面,在教室或客廳中……」「你這個話可是存心有點……」「不,魯迅早死了。諷刺和他同時死去了已多年。」可是你必然完全同意我說及的事實。這個想像的對話很怪,我疑心有人竊聽。試各處看看,沒有一個人。

  街上到處走的是另外一種人。我起始發現滿街每個人家屋簷下的一面國旗,提醒我這是個節日,問鋪子裡人,才知悉和尊師重道有關,當天舉行八年來第一回的祭孔大典。全國將在同一日舉行這個隆重典禮。我重新想起蘇州平江府那個大而荒涼的文廟,這一天文廟兩廊豢養的幾十匹膘壯日本軍馬,是不是暫時會由那一排看馬的病兵牽出,讓守職二十年餓得瘦癟癟的蘇中蘇小那一群老教師,也好進孔廟行個禮,且不至於想到用講堂作馬廄而情感脆弱露出酸態?軍馬即可暫時牽出,正殿上那些無法計數身分不明的蝙蝠,又如何處理?中國孔廟廊廡用來養馬的,一定不止平江府,曲阜那一座可能更甚。這也正說明,北平、南京,師道在儀式上雖被尊敬,其他地方的教師,卻仍在軍馬與蝙蝠之中討生活,其無從生活也可想而知。

  我起始在北平市大街上散步。想在地面發現一二種小小蟲蟻,具有某種不同意志,表現到它本身奇怪造形上,斑駁色彩上,或飛鳴宿食性情上。毫無滿意結果。人倒很多,汽車,三輪車,洋車,自行車上面都有人。街路寬闊而清潔,車輛上的人都似乎不必擔心相互撞碰。可是許多人一眼看去樣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足。吃的胖胖的特種人物,包含偉人和羊肉館掌櫃,神氣之間即有相通處。儼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種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情形中,臉上各部官能因不曾好好運用,都顯出一種疲倦或退化神情。另外一種,即是油滑,市儈鄉願官僚偵探特有的裝作憨厚混和謙虛的油滑。他也許正想起從什麼三郎小村轉手的某注產業的數目,他也許正計劃如何用過去與某某有田、有島活動的方式又來參加什麼文化活動,也許還得到某種新的特許……

  然而從深處看,這種人卻又一律有種做人的是非與義利衝突,羞恥與無所謂衝突而遮掩不住的淒苦表情。在這種人群中散步,我當然不免要胡思亂想。我們是不是還有方法,可以使這些人恢復正常人的反應,多有一點生存興趣,能夠正常的哭起來笑起來?我們是不是還可望另一種人在北平市不再露面,為的是他明白羞恥二字的含義,自己再也不好意思露面?我們是不是對於那個更年青的一輩,從孩子時代起始,在教育中應加強一點什麼成分,如營養中的維他命,使他們生長中的生命,待發展的情緒,得到保護,方可望能抗抵某種抽象惡性疾病的傳染,方可望于成年時能對於腐爛人類靈魂的事事物物,能有一點抵抗力?

  我們似乎需要「人」來重新寫作「神話」。這神話不僅是綜合過去人類的抒情幻想與夢,加以現世成分重新處理,還應當綜合過去人類求生的經驗,以及人類對於人的認識,為未來有所安排,有個明天威脅他,引誘他。也許教育這個坐在現實滾在現實裡的多數,任何神話都已無濟於事。然而還有那個在生長中的孩子群,以及從國內各地集中在這個大城的青年學生群,很顯明的事,即得從宮殿,公園,學校中的圖書館或實驗室以外,還要點東西,方不至於為這個大城中的歷史暮氣與其他新的有毒不良氣息所中,失去一個中國人對人生向上應有的信心,要好好的活也能夠更好的活的信心!

  在某種意義上說來,這個信心更恰當名稱或叫作「野心」。即寄生於這一片黃土上年青的生命,對社會重造國家重造應有的野心。若事實上教書的,做官的,在一切社會機構中執事服務的,都害怕幻想,害怕理想,認為是不祥之物,決不許與現實生活發生關係時,北平的明日真正對人民的教育,恐還需要寄託在一種新的文學運動上。文學運動將從一更新的觀點起始,來著手,來展開。

  想得太遠,路不知不覺也走得遠了些。一下子我幾乎撞到一個攔路電網上。你們可曾想得到,北平目前還有什麼地方沒有不固定性的鐵絲網點綴勝利一年後的古城?

  兩個人起始摸我的身上,原來是檢查。從後方昆明來的教師,似不必需要人用這種不愉快的按摩表示敬意。但我不曾把我身分說明,因為這是個尊師重道的教師節,免得在我這個「複雜」頭腦和另一位「統一」頭腦中,都要發生混亂印象。

  好在我頭腦裝的雖多,身上帶的可極少,所以一會兒即通過了。回過頭看看時,正有兩個衣冠整齊的紳士下車等待檢查,樣子謙和而恭順。我知道這兩位近十年中一定不曾離開北京,因為困辱了十年,已成習慣,容易適應。

  北平的冬天來了,許多人都擔心禦寒的燃料會有問題。然而,北平十分嚴重的缺少的不僅僅是煤。煤只能暖和身體,卻無從暖和這個大城市中過百萬人的疲憊僵硬的心!我們可曾想到在一些零下三十度的地方,還有五十萬人在冰天雪地中打仗?雖說那是離北平城很遠很遠地方的事,卻是一件真實事,發展下去可能有二十萬壯丁的傷亡,千百萬人民的流離轉徙,比缺煤升火爐嚴重得多!

  若我們住在北平城裡的讀書人,能把缺煤升大火爐的憂慮,轉而體會到那零下三十度的地方戰事如何在進行,到十二月我們的課堂即再冷一些,年青學生也不會缺課,或因缺少火爐而生埋怨。因為讀書人縱無能力制止這一代戰爭的繼續,至少還可以鼓勵更年青一輩,對國家有一種新的看法,到他們處置這個國家一切時,決不會還需要用戰爭來調整衝突和矛盾!如果大家苦熬了八年回到了北平,連這點興趣也打不起,依然只認為這是將軍、偉人、壯盯排長的事情,和自己全不相干,很可能我們的兒女,就免不了會有一天以此為榮,參加熱鬧。為人父或教人子弟的,實不能不把這些事想得遠一點,深一點!

  一九四六年八月九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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