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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魘(3)


  一個月後,我看過的一些房間,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間中,也住了些別的人。大宅院忽然熱鬧起來。四五個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處牽上了曬衣裳的繩子,小孩子已發現了幾個花缽中的蓓蕾,二奶奶也發現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類機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幾個天真無邪孩子間有了些微影響。後樓幾個房間和那兩個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種稀有的清潔,一種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歡樂的空氣。佛堂既作了客廳,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樂器,以及這些樂器轉入手中時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細碎嘈雜,自然無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變化。

  過不久,這個後樓佛堂的客廳中,就有了大學教授和大學生,成為謙虛而隨事服務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飯後散步,帶了點心食物上後山去野餐,還常常到三裡外長松林間去賞玩白鷺群。故事發展雖慢,結束得卻突然。有一回,一個女孩讚美白鷺,本意以為這些俊美生物與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個習社會學的大學教授,卻充滿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獵槍,就可把松樹頂上這些白鷺一隻一隻打下來。白鷺並未打下,這一來,倒把結婚希望打落,於是留下個笑話,仿佛失戀似的走了。大學生呢,讀《紅樓夢》十分熟習,歡喜肯誦點舊詩,可惜幾個女孩卻不大欣賞這種多情才調。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過手後,就到佛堂前來敬香,點燃香,作個揖,在北斗星燈盞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開了。遇到女孩子們正在玩樂器,間或也用手試摸摸那些能發不同音響的箏笛琵琶,好象對於一個陌生孩子的撫愛。

  也坐下來喝杯茶,聽聽這些古怪樂器在靈巧手指間發出的新奇聲音。這一切雖十分新奇,對於她內部的生命,卻並無絲毫影響,對於她日常生活,也無何等影響。

  隨後樓下的青年畫家,也留下些傳說于幾個年青女孩子口中,獨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處便換了一對藝術家夫婦。壁上懸掛了些中畫和西畫,床前供奉了觀音和耶穌,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彈出的熱情歌曲,間或還夾雜點充滿中國情調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為這兩種生活交互替換,所以二奶奶即或從窗邊走過,也決不能想像得出這一家有些什麼問題發生。

  去了一個女僕,又換來一個女僕,這之間自然不可免也有了些小事情,影響到一家人的情緒。先生為人極謙虛有禮,太太為人極愛美好客,想不到兩種好處放在一處反多周章。且不知如何一來,當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興趣,回來時就坐在廳子中,一面隨地吐痰,一面打雞罵狗。以為這個家原是他的產業,不許放雞到處屙屎,妨礙衛生。藝術家夫婦恰好就養了幾隻雞,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體會大爹脾氣,也不大講究衛生,因之主客之間不免衝突起來。於是有一個時節,這個院子便可聽到很熱烈的爭吵聲,大爹一面吵罵不許雞隨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黃痰向各處遠遠唾去,那些雞就不分彼此的來競爭啄食。

  後樓客廳中,間或又來個女客。為人有道德能文章,寫出的作品,溫暖美好的文字,裝飾的情感,無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間。更難得的是,未結婚前,決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戀愛問題,結了婚後推己及人,卻極樂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個極好的柔軟床鋪,常常借給新婚夫婦使用。這個知名客人來了又走了,二奶奶還給人介紹認識過。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對她可毫無影響。依然每早上打掃打掃院子,推推磨石,扛個小小鴉嘴鋤下田,晚飯時便坐在側屋簷下石臼邊,聽鄉下人說說本地米糧時事新聞。

  隨後是軍隊來了,樓下大廳正房作了團長的辦公室和寢室,房中裝了電話,門前有了衛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掃得乾乾淨淨。屋前林子裡且停了近百輛灰綠色軍用機器腳踏車;村子裡屋角牆邊,到處有裝甲炮車擱下。這些部隊不久且即開拔進了緬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傳來,且知道那幾個高級長官,大都死亡了。住在這個房子中的華僑中學學生,因隨軍入緬,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樓下某個人家,帶了三個孩子返廣西,半路上翻車,兩個孩子摔死的消息也來了。二奶奶雖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這些不幸消息時一點驚異與惋惜,且為此變化談起這個那個,提出些近於瑣事的回憶,可是還依然在原來平靜中送走每一個日子。

  藝術家夫婦走後,樓下廳子換了個商人,在滇緬公路上往返發了點小財。每個月得吃幾千塊錢紙煙的太太,業已生育了四個孩子,到生育第五個時,因失血過多,在醫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個卸任縣長,家中四歲大女孩,又因積食死去。住在外院側屋一個賣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兇搶劫,業已捉去處決。三分死亡影響到這個大院子。商人想要趕快續婚,帶了一群孤雛搬走了。卸任縣長事母極孝,恐老太太思念殤女成病,也遷走了。

  賣陶器的剩下的寡婦幼兒,在一種無從設想的情形下,拋棄了那幾擔破破爛爛的瓶罐,忽然也離開了。於是房子又換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個後方勤務部的辦事處,和一些家屬。過不到一月,辦事處即遷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動。幾乎像是演戲一樣,這些家眷中,就聽到了有新作孤兒寡婦的。原來保山局勢緊張時,有些守倉庫的匆促中毀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責任時,黠詐的見機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軍事處分。這些孤兒寡婦過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個地方過日子去了。

  習音樂的一群女孩子,隨同機關遷過四川去了。

  後來又遷來一群監修飛機場的工程師,幾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種新的空氣亦隨之而來。賣陶器的住處換了一家賣糖的,用修飛機場工人作對象,從外縣趕來做生意。到由於人類妄想與智慧結合所產生的那些飛機發動機怒吼聲,二十三十日夜在這個房子上空響著時,賣糖的卻已發了一筆小財,回轉家鄉買田開雜貨鋪去了。年前霍亂流行,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鄉民,老少死亡相繼。山上成熟的桃李,聽他在樹上地上爛掉,也不許在縣中出賣。一個從四川開來的補充團,碰巧到這個地方,在極淒慘的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淺葬在公路兩旁,翹起的瘦腳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將行路人絆倒。一些人的生命,仿佛受一種來自時代的大力所轉動,無從自主。

  然而這個大院中,卻又遷來一個寄居者,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靈感的詩人,住在那個善於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後業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定目前,創造未來。或在絕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展。每到小溪邊去散步時,必攜同朋友五歲大的孩子,用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並加上出於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黠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雖眼看去不多遠,就會被一個樹枝絆著,為急流沖翻,或在水流轉折所激起的漩渦中消失,詩人卻必然眼睛濕濛濛的,心中以為這個三寸長的小船,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裡外那個女孩子身邊。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點誠實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會為那個女孩子含笑接受。

  有時正當落日銜山,天上雲影紅紅紫紫如焚如燒,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藍,東面遠處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陸離儀態萬千時,這個詩人卻充滿象徵意味,獨自去屋後經過風化的一個山岡上,眺望天上雲彩的變幻,和兩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從山凹石罅間有所發現,必扳著那些搖搖欲墜的石塊,努力去攀折那個野生帶刺花卉,摘回來交給朋友,好象說:「你看,我還是把它弄回來了,多險!」情緒中不自覺的充滿成功的滿足。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於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徵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宏願,將用個三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

  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鄭重的說:「這不忙發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這個作品的發表與否,對於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就因他還完全不明白他所愛慕的女孩子,幾年來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個風雨飄搖事實巨浪中。怨愛交縛,人我間情感與負氣作成的無可奈何環境,所受的壓力更如何沉重。這種種不僅為詩人夢想所不及,她自己也初不及料。

  一切變故都若完全在一種離奇宿命中,對於她加以種種試驗。為希望從這個夢魘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過不久或且又會回到這個舊居來。然而這方面,人雖若有機會回到這個唱歌吹笛的小樓上來,另一方面,詩人的小小箬葉船兒,卻把他的歡欣的夢和孤獨的憂愁,載向想像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終於消失在過去時間裡,淡了,遠了,即或可以從星光虹影中回來,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現實還可能有多少新的哀樂,當事者或旁觀者對之都全無所知。

  當有人告給二奶奶,說三年前在後樓住的最活潑的一位小姐,要回到這個房子來住住時,二奶奶快樂異常的說:「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裡人一樣,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這裡我們都歡喜她!」正若一個管理碼頭的,聽說某一隻船兒從海外歸來神氣一樣自然,全不曾想到這只美麗小船三年來在海上連天巨浪中掙扎,是種什麼經驗。為得到這個經驗,又如何弄得帆碎櫓折,如今的小小休息,還是行將準備向另外一個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線駛去!

  ……日月運行,毫無休息,生命流轉,似異實同,惟人生另有其莊嚴處,即因賢愚不等,取捨異趣,入淵升天,半由習染,半出偶然,所以蘭桂未必齊芳,蕭艾轉易敷榮。動若常動,便若下坡轉丸,無從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慮,有時無從用「勞我以生」自解,便覺「得天獨全」可羨。靜者常靜,雖不為人生瑣細所激發,無失亦無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則休」,雖近生命本來,單調又終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轉趨複雜,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爭,彼此相學,相差相左,隨事而生。

  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則生知識,仁者得之,則生悲憫,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則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從生命變易可驚異處,增加一分得失哀樂,正若對於明日猶可望憑知識成理性,將這個世界近於傳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趨於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種「人能勝天」的見解,正若認為「思索」非人性本來,倦人而且惱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較從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單純莊嚴處,有時竟不可仿佛。至於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卻將儼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為認識一切的那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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