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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魘(2)


  二、黑

  同樣是強烈陽光中,長大院坪裡正曬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幾隻白母雞在旁邊啄食。一切寂靜。院子一端草垛後的側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聲和低沉人語聲,更增加這個鄉村大宅院的靜境。

  當我第一次用「城裡人」身分,進到這個鄉戶人家廣闊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間,為迎面長廊承塵樑柱間的繁複眩目金漆彩繪呆住時,引路的馬夫,便在院中用他那個沙啞嗓子嚷叫起來:「二奶奶,二奶奶,有人來看你房子!」

  那幾隻白母雞起始帶點驚惶神氣,奔竄到長廊上去。二奶奶於是從大院左側斷續斧斤聲中側屋走了出來。六十歲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輩式樣。額間玄青緞勒正中一片綠玉,耳邊兩個玉鑲大金環,闊邊的袖口和衣襟,臉上手上象徵勤勞的色澤和粗線條皺紋,端正的鼻樑,微帶憂鬱的溫和眼神,以及從像貌中即可發現的一顆厚道單純的心。我心想:「房子好,環境好,更難得的也許還是這個主人。一個本世紀行將消失、前一世紀的正直農民垘本。」

  我稍微有點擔心,這房子未必能夠租給我。可是一分鐘後,我就明白這點憂慮為不必要了。

  於是照一般習慣。我開始隨同這個肩背微僂的老太太各處走去。從那個充滿繁複雕飾塗金繪彩的長廊,走進靠右的院落。在門廊間小小停頓時,我不由得不帶著誠實讚美口氣說:「老太太,你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齊,工夫多講究!」

  正象這種讚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帶著客氣的微笑,指點第一間空房給我看,一面說:「不好,不好,好哪樣!城裡好房子多呐多!」

  我們在雕花槅扇間,在鏤空貼金拼嵌福壽字樣的過道窗口下,在廳子裡,在樓梯邊,在一切分量沉重式樣古拙朱漆燦然的家具旁,在連接兩院低如船廳的長形客廳中,在寬闊樓梯上,在後樓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縷陽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銅像左右,到處都停頓了一會兒。這其間,或是二奶奶聽我對於這個房子所作的讚賞,或是我聽二奶奶對於這個房子的種種說明。最後終於從靠左一個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個六方邊沿滿是浮雕戲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壽材,一面討論房子問題。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來住!樓上、樓下,你要的我就打掃出來。那邊院子歸我作主,這邊歸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帶朋友來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帶我那些朋友來看了。我們這時節就說好。後樓連佛堂算六間,前樓三間,樓下長廳子算兩間,全部歸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們一定會搬來。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應別人。」

  「好羅,好羅,就是那麼說。你們只管來好了。我們不是城裡那些租房子的。鄉下人心直口直,說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這個人家大門,預備上馬回到小縣城裡去看看時,已不見原來那匹馬和馬伕,門前路坎邊,有個鄉下公務員模樣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棗騮馬系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樹幹上,景象自然也是我這個城裡人少見的。轉過河堤前時,才看到馬和馬伕共同在那道小河邊飲水。

  這房子第一回給我的印象,竟簡直象做個荒唐的夢。那個寂靜的院落,那青石作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滿東方人將巧思織在對稱圖案上的金漆槅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家具,尤其是後樓那幾間小套房,房間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縷陽光斜斜的從窗口流進,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龐大的瓶罌間,所形成的那種特別空氣、那種希有情調,說陌生可並不嚇怕,雖不嚇怕可依然不易習慣,說真話,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個房間,這房間且宜於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實上,再過三五天,這些房間便將有大部分歸我來處置,我和幾個親友,就會用這些房間來作家了!

  在馬上時,我就試把這些房間一一分配給朋友。畫畫的宜在樓下那個長廳中,雖比較低矮,可相當寬闊光亮。弄音樂的宜住後樓,雖然光線不足,有的是僻靜,人我兩不相妨。

  至於那個特殊情調,對於習音樂的也許還更相宜。前樓那幾間單純光亮房子,自然就歸給我了。因為由窗口望出去,遠山近樹的綠色,對於我的工作當有幫助;早晚由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對於孩子們健康實更需要。正當我猜想到房東生活時,那個肩背微傴的馬伕,象明白我的來意,便插口說:

  「先生,可看中那房子?這是我們縣裡頂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虧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來!你留心看看,那些窗槅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樣子全不相同,是一個木匠主事,用他的斧頭鑿子作成功的!還有那些大門和門閂,扣門鎖門定打的大鐵老鴰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門的大木床,哪一樣不是我們縣裡第一!往年老當家的在世時,看過房子的人翹起大拇指說:『老爹,呈貢縣唯有你這棟房子頂頂好!』老爹就笑起來說:『好哪樣!你說的好。』

  其實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這棟大房子,最快樂的事,就是聽人說這句話。他有機會回答這句話,老爹脾氣怪,房子好不讓小夥子住,說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後好些房間都空著,老爹就又在那個房子裡找木匠做壽材,自己監工,四個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後油漆了幾十次,陰宅好後,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當家,愛熱鬧,要大家遷進來住,誰知年肯小夥子各另有想頭,讀書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婦的,都樂意在省上租房子住。

  到老的討了個小太太後,和二奶奶合不來,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裡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棟房子,拿來收莊稼當倉屋用!省上有人來看房子,二奶奶高高興興帶人樓上樓下打圈子,聽人說房子好時,一定和那個老爹一樣,會說『好哪樣』。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大爹嘞,別的學不到,只把過世老爹古怪脾氣接過了手,家裡人大小全都合不來。這幾天聽說二奶奶正請了可樂村的木匠做壽材,兩副大四合壽木,要好幾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婦在生合不來,死後可還得埋在一個坑裡。……家裡如今已不大成。老當家在時,一共有十二個號口,十二個大管事來來去去都坐轎子,不肯騎馬,老爹過去後只剩三個號口。

  民國十二年土匪看中了這房子,來住了幾天,挑去了兩擔首飾銀器,十幾擔現銀元寶,十幾擔煙土。省裡隊伍來清鄉,打走土匪後,又把剩下的東東西西掃刮搬走。這一來一往,家裡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發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當真預備來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會有鬼的!」

  從饒舌的馬伕口裡,無意中得到了許多關於這個房子的歷史傳說,恰恰補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覺得什麼都好,最難得的還是和這個房子有密切關係的老主人,完全貼近土地的素樸的心,素樸的人生觀。不提別的,單說將近半個世紀生存於這個單純背景中所有的哀樂式樣,就簡直是一個寶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頁篇幅來寫出的動人故事!我心想,這個房子,因為一種新的變動,會有個新的未來,房東主人在這個未來中,將是一個最動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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