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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與智慧(2)


  「……」這裡,遇到一個誠實一點的兵士,他得說誠實話,就是說,一個兵士除了火食就得不到什麼錢。或者得了點錢,不是賭博輸去也只用到別的吃喝上去。這婦人聽到這些話,她照例要忘掉忌諱,用一個做母親的身分,加一點點責備於面前的一個人。她將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親有所申訴,因為她自己是一個兵士的母親。她總有點氣憤的樣子說,「你們年青人,忘記了你媽是不應當的。」

  可是,她把話一說過,便從兵士身上記起別的事情來了。

  從兵士不大整齊而且單薄的服裝上,敝舊了的鞋襪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發生了同情,覺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嗎?不吃虧嗎?不挨打嗎?你媽寄衣服和鞋子嗎?……」

  她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說,因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點自己的兒子情形。她到後,看到那兵士揚揚長長走了,一個人站在街頭,似乎就想哭一陣,但另外一種感情,又使她在那個時候覺得很快樂。

  同她說話的雖不是自己兒子,卻是一個兵士!因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婦人縫補鞋襪,她知道自己兒子在軍隊裡為了跑路原因,鞋襪也一定象這樣子,所以一個冬天來,便常常坐在太陽下為兒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幫兒,便花了錢托人帶去。究竟這鞋子是不是能夠到兒子腳上去,這婦人卻無從知道的。

  這婦人,在街上見到兵士,談過話,回到家中時,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飯,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聲響,一會兒,大門前電鈴叮叮的發聲,從那重重的派頭上,明白這是老爺回家吃飯的時節了,就趕忙走去開門。到後一切菜飯由這婦人佈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爺太太少爺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邊為一家人侍候添飯。在吃飯桌旁,老爺還不願意把他責駡軍人的權利放棄,照那情形看來,竟像是知道自己家裡娘姨有一個兒子當兵,他故意罵給娘姨聽聽的。聽到許多希奇古怪的責備,以及許多不近人情的詛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辯什麼。

  她想說「老爺您說得不對」,又想說「老爺您造謠言」,又想說「老爺您不應當那麼罵他們」,可是因為她記到老爺在另外一個時節,為了遊藝會大家玩耍的事,學校裡不讓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務主任捉去老爺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爺的牢騷有根,就不說什麼了。

  裁兵問題,教育普及問題,國學救國問題,以及其他許多問題,都是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爺娘姨演說的問題。老爺原有老爺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爺一上學校去時,這問題,便從公館移到教員休息室裡去了。

  老爺一肚子古怪,聽說到學校爬到一個高檯子上去,為年青人說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說一年也說不完。家中娘姨當然沒有瞭解老爺的資格。娘姨見老爺走了,送出去,小心的關上腰門,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爺那些脾氣,記到老爺說的話,……一個仗火,死人十萬八千。一聲炮,毀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個頭顱,老爺從報上看來這些消息,她不必看報,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萬八千算什麼事,湖北江西有一百萬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個大炮也不會把房子掀完。什麼事情都是命,命裡有什麼,總逃不了;命裡無名,也不必害怕。這意思是為什麼?都是這婦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時也就覺得老爺心好脾氣壞,不什麼要緊!

  這個人家老爺同娘姨,在某一點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氣下頭,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爺呢,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應當站在那一邊好。聽說武昌省戒嚴了,學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時發下,他們見到老爺生氣,也似乎不大高興。可是每天坐在家中無事可作,覺得無聊,同娘姨到平臺上去,看坪裡兵士的下操時,一看也常常是看個半天。年青軍官騎了小小白馬在坪裡馳驟,那種動人的威風,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羨,心裡間或胡亂打算過,以為將來有這樣一個女婿,倒並不是很壞的事情。

  在湖北大學政治系教員休息室裡,下課鐘敲過一會兒後,教授們滿身是灰,如從一個戰場上退回一樣。這些人很快的逃來,就把身體嵌到休息室的柔軟大椅裡面去,身體發福癡重一點的人,便聽到軋軋的聲音。接著是一個高個兒聽差,扭來一把手巾抹臉,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樣擦著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個火爐,到了下半天煤就有點不夠,使滿室覺得淒冷,但一個上半天,照例這個爐子裡,卻有煙煤在裡面發哮,室中充滿了春意。日子已經是十一月二十七,過三天學校便應當發薪水了,每星期教六個鐘頭課領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們,下課後無事可作,圍到暖烘烘的火爐,喝著一杯清茶,自然有話談談。於是談到薪水,談到本校會計股,談到本省財政局,談到本國財政部,間或還會談到銀錢同舅子的關係,從這裡便引起了各樣問題,「雄辯」與「哈哈」把休息室變成熱鬧地方了。聽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邊一面用鐵通條去攪動爐火,一面細細聽著這些有知識的人充滿了智慧的議論,直到提及關於女人那些事時,才有點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這個房子。

  這些體面人,照例都有他們個人的哲學,用自己一種書生的觀念,為一切事胡亂加以注解。學校方面課既不多,學生又很能原諒這些有名氣的人,正象隨便給一點知識大家就已經都很滿意了。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麼少又那麼容易對付,回家去同太太談「國事」,太太卻常常問到「薪水」。有些人還沒有太太,有些人還不好意思接小腳太太出來,因此這一群人,下課後照例也不即走,留在這休息室裡取暖,吸煙,談閑天,實為一種排遣長日解除鬱積的最好事情。大家從一個小事情上馳騁感想,發抒意見。大家複能在一句趣語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應害傷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覺間心廣體胖起來。

  這些人大致都是從美國或英國,從南京新都或北京舊都分頭聘來的。還有些是做過大官退了位,同當局要人有來往的。有些名氣又很大,社會知名,別處聘請也不會去,因此即或上課極少,學生也不好意思挑剔。這些人見過了中外文化與文明所成就的「秩序」與「美」,經過許多世界,讀過許多書,非常有名氣而且非常有學問,來到這長江中部千年以來傳說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裡,每日飲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濁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臉子,街頭上轉彎抹角處,任何時節總可以見到一個行路人正在扯脫褲子預備撒尿。鋪子裡打死了一隻老鼠,即刻便用鐵火鉗夾起拋到街上來……還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像他們的數目,髒到你總以為是乞丐,打量扔給他一個錢,卻又因為那種神氣使你見了有點害怕,見了就想走開。為了這些現象,有許多人覺得這才真是中國人的中國,於是習慣到裡面去。

  另外又有些人,才開始明白內地的中國人民,如何在一種腐爛頹敗發黴發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覺到十分悲觀了。但這些人雖一致覺得這內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習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讀書人,各知道一樣專門學問,讀過許多專門的書籍,能夠告給學生以偉人的歷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學,萬年的天地,除了這些卻什麼也不能有一分兒。有些知道自己是應當做官的,都在那裡十分耐煩的等候政治的推遷。有些愛錢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處置到一種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還有一些「書生」,很愛體面,又很不懂事情,從中國或從外國書裡,培養出一種古怪的人格,國事的混亂,民族的墮落,都覺得那是使他極其難受的事。

  百姓的事,中國的事,擾亂到這個人的心,使他常常憤怒。對於執政那一面,任何時節他都儼然有一種切齒的關係存在。他沒有什麼固定信仰,卻認為一切現象不好,不文明,皆由於政府的無力整飭與有意放棄。他真心的不高興那些有權力的人,以及幫助作惡的人。時時象在同那種惡勢力衝突,可是他卻又並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會畸形發達自己所得的種種好處。他有感覺,也僅僅有那種感覺,壞了他的脾氣,既不能把社會變好,自己也不能變好。在另外一種情形下,則這種人因為有點不平,有點反叛的種子醞釀在心裡,能夠寫詩做文章。

  另外有一種書生,雖是書生卻已漸漸的成為教書匠了的,懶惰的,有中國名士風味的,便很容易發生了一種瑣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極小事情上,糾紛百端,無從解決。這種人又歡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種冗長而無興味的討論,用一些大報小報作根據,把「大人物」「新鮮事情」兩樣東西連結在一處,互相輾轉的來傳述一點謠言,謠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個知名女人在內,他們從這情形中,便得到一種樂趣。他們這樣也就算是與不滿意的一切現象作戰,嘲笑一切,辱駡一切,詛咒一切……這是不錯的,還是一個長久的戰爭!口舌的武器,原不至於敝舊,同時這休息室裡,同事又那麼多,這類人倒是無聊的集團裡一種中堅人物,缺少了他們,是使大家更覺得生活沉悶的!

  就是最後這一類人,他們也仍然是不滿足這個環境現象的。那個家有平臺,一生氣時就喊傭人作媽,最不歡喜見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這種人。

  我們應當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點,那個教授睡夠了,爬起床後,娘姨便把臉盆送有床邊,擱在一個小幾上。其時蛇山上正有一隊號兵吹奏喇叭,聲音向武昌城各處散去,幽幽涼涼,很有一點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這個月來看到不知過了多少軍隊,許多人家的長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當伙夫去了,這個喇叭正象有點得意的壓著全個武昌地方的人。

  「漢生,這是一群強盜的奴隸,」他聽到喇叭聲音,非常刺耳,把這個奇怪的話加在那一隊吹喇叭的軍人頭上去,卻向榻邊一個四歲不足的兒子,表明他對軍人瞧不上眼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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