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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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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練長憤然了,聲音嚴厲了許多,仍然重複先前別人說的恐嚇話,又象這完全是眾人意見,既然有了違反眾人的事,眾人的裁判是正當的,城裡做官的也無從反對。 女人搖著頭,輕輕的輕輕的說, 「我是從窯上來的人,過黃坡看親戚。」 聽到女人這樣說話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說話了,說,「同路到黃坡。」 那問官就說, 「同逃?」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釋上眾人推想,因為路上相遇才相好的,大家笑。 捉姦的鄉下人,這時才從團上趕來,正找不到練長,回來見到練長了,歡喜得如見大王報功。他用他那略略顯得狡猾的眼睛,望練長眫著,笑咪咪的說怎樣怎樣見到這一對無恥的青年在太陽下所做的事。事情的希奇自然是「青天白日」,因為青天白日在本村人除了做工都應當打盹,別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況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聽完這話,練長自然覺得這是應當供眾人用石頭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處置這一對男女以前,他還想要多知道一點這人的身家,因為在方便中可以照習慣法律,罰這人一百串錢,或把家中一隻牛牽到局裡充公,他從中也多少叨一點光。有了這種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裡訊取口供,不憚厭煩,而且神氣也溫和多了。 在無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隱瞞了。 這人居然到後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財產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得意的笑。誰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後還說了下面的話。他說他就是女子的親夫。因為新婚不久,同返黃坡女家去看岳丈,走到這裡,看看天氣太好,於是坐到那新稻草積旁看風景,看山上的花。那時風吹來都有香氣,雀兒叫得人心膩,於是記起一些年青人應做的事,於是到後就被捉了。 到男子說完這話,眾人也仿佛從這男女情形中看出不是臨時匹配的了。然而同時從這事上失了一種浪漫趣味,就更覺得這事非處罰不行了。對於罰款無分的,他們就仍然主張打了再講。練長顯然也因為男子說出是真夫婦,成為更徹底了的。 正因為是真實的夫婦,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這樣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種只有單身男子才有的憤恨騷動,他們一面想望一個女人無法得到,一面卻眼看到這人的事情,無論如何將不答應的,也是自然的事了。 從頭至尾知道了這事的璜,先是也出於意外的一驚,這時同練長說話了,他要這練長把兩人放了。練長望到璜的臉,大約在估計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譯。看了一會,璜皮褲帶邊一個特別證被這人見到了,這人不願意表示自己是純粹鄉下人,就笑著,想伸手給握。手沒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說,「先生,不能放。」 「為什麼?」 「我們要罰他,他欺侮了我們這一鄉。」 「做錯了事,賠賠禮,讓人家趕路好了。」 那糟鼻子在眾人中說,「那不行,這是我們的事。」雖無言語但見到了璜在為罪人說話的男女,聽到糟鼻子的話,就哄然和著。但當璜回過頭去找尋這反對的人時,糟鼻子把頭縮下,蹲到人背後抽煙去了。 糟鼻子一失敗,於是就有附和了璜代罪人為向練長說好話的人了,這中間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裡人」那類平時極愛說閒話的中年婦人,可以諡之為長舌婦而無愧的。其中還有知道璜是誰的,就扯了練長黑香雲紗的衣角,輕輕的告練長這是誰。聽到了話的練長,知道敲詐不成,但為維持自己在眾人面前的身分,雖知道面前站的是老爺,也仍然裝著辦公事人神氣,說,「璜先生您對。不過我們鄉下的事我不能作主,還有團總。」 「我去見你們團總,好不好?」 「那好吧,我們就去。我是沒有什麼的,只莫讓本鄉人說話就好了。」 練長的狡猾,璜早就看透了。說是要見團總,把事情推到團總身上去,他就跟了這人走。於是眾人閃開了,預備讓路。 他們同時把男女一對也帶去了。一群人跟在後面看,一直把他們送到團總院子前,許多人還不曾散去。 天色夜了。 從團總處交涉得到了好的結果,狡猾的練長在璜面前無所施其伎倆,兩個年青的夫婦繩子在團總的院中解脫了。那練長,作成賣人情的樣子,向那年青婦人說,「你謝謝這先生。」 女人正在解除頭上鄉下人惡作劇為纏上的一束花,聽到這話,就連花為璜作揖。這花她拿在手裡並不棄去。那男子見了,也照樣作揖。練長藉故走了,這事情就這樣以喜劇的形式收場了。 璜伴送這兩個年青鄉下人出去,默無言語,從一些還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的人前過身,因為是有了璜的緣故,這些人才不敢跟隨。他伴送他們到了上山路,站到那裡不走了,才問他們餓了沒有。男子說到黃坡趕得及夜飯。他又告璜這裡去黃坡只六裡路,並不遠,雖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說到星光時三人同時望天,天上有星子數粒,遠山一抹紫,夜景美極了。 璜說,「你們去好了,他們不會同你為難了。」 男子說,「先生住在這裡,過幾天我來看你。」 女人說,「天保佑你這好先生。」 那一對年青夫婦就走了。 獨立在山腳小橋邊的璜,因微風送來花香,他忽覺得這件事可留一種紀念,想到還拿在女人手中的一束花了,遙遙的說,「慢點走,慢點走,把你們那一束花丟到地下,給了我。」 那女人笑著把花留在路旁,還在那裡等候了璜一會,見璜不上來,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來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叢後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先生,坐到橋邊,嗅著這曾經在年青婦人頭上留過很希奇過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為一種曖昧欲望輕輕搖動著。 他記起這一天來的一切事,覺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太太,他這時也將有一些看不見的危險伏在身邊了,因此覺得住在這裡是厭煩的地方了,地方風景雖美,鄉下人與城市中人一樣無味,他預備明後天進城。 自己有時常常覺得有兩種筆調寫文章,其一種,寫鄉下,則仿佛有與廢名先生相似處。由自己說來,是受了廢名先生的影響,但風致稍稍不同,因為用抒情詩的筆調寫創作,是只有廢名先生才能那種經濟的。這一篇即又有這痕跡,讀我的文章略多而又歡喜廢名先生文章的人,他必能找出其相似中稍稍不同處的,這樣文章在我是有兩個月不曾寫過了,添此一尾記自己這時的欣喜。 時七月十四日,天熱。住樓上一天只是流汗。甲辰記。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四日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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