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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的前一天(4)


  魚上鉤了,撥剌著,看的人拍著手,驚呼著,被鉤著了嘴巴的魚也象本來可以說話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不開口了,在一個老兵手上默默的掙扎一番,隨後便被擲到篾簍裡去,在簍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陽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陣這些用命運為注,在小鐵鉤蚯蚓上同魚賭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還想走。

  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從水記起水閘,他聽到水車的聲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轉動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歡喜這地方。這裡有樹,有屋,上了年紀的古樹同用石頭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滿了秋老虎藤,夏天則很涼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結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處開遍映山紅花,磨坊邊坎上一株桃,也很熱鬧的綴上淡紅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裡面去,預備看那水磨。這東西正轉切著,象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聽到腳步聲音。小小的房子各處飛著糠灰,各處擺有籮筐。他第一眼望到的還是那個頂相熟的似乎比這屋子還年老一點的女主人,這個人不拘在什麼時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裡打過滾的湯圓一樣,她在追趕著轉動的石碾,用大掃帚撲打碾上的米糠,也見到了他。

  她並不歇氣,只大聲的說,「成副爺,要小雞不要?我的雞孵出了!」於是,她放下了掃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後面坪裡去看雞窠。

  他笑著,跟了這婦人走上坎去。

  他見到小雞了,由這婦人乾癟癟的手從那一個煤油箱裡抓出兩隻小雞來,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嶄新淡黃色細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腳,小眼睛光光的象水泡。這小東西就站在他手心裡,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頑皮。

  「帶四隻回去,過五天就行了,我為你預備得有小籠。」

  「……」

  「它能吃米頭了,可以試。」

  「……」

  「要花的要白的?這裡是一共二十六隻,我答應送楊副爺四隻,他問我要過。你的我選大的。」

  他找不出話可說,他不說要也不說不要。他在這裡,什麼都是他的,太陽,戲臺,書記官,糖,狗肉,釣魚,以至於雞,要什麼有什麼。可是到明天後天,他要這些有什麼用處?好的東西與好習慣他不能帶走,他至多只能帶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將忍苦擔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帶得太多,也將妨礙了他走路的氣力。

  他只能對這老婦人笑。

  一種說不分明的慈愛,一種純母性的無所求的關心,都使他說不出話。此後過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將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設想的。他只靜靜的望這個婦人的白髮同臉同身體。

  可憐的人,她的心枯了,象一株空了心的老樹,到了春天,還勉強要在枝上開一朵花,生一點葉。她是在愛這個年青人,象母親祖母一般的願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點溫柔,一點體恤,與一點……他望到這婦人就覺到無端憂愁。

  他重複與老婦人回到磨坊。他問她可不可以讓他折一枝桃花。

  「歡喜折就折,過幾天就要謝了。」

  「今年這花開得特別好,見了也捨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謝,這花樹他們副爺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點的椏枝。我這老婆子還要什麼花,要折就折,我盡他們歡喜!」

  「那我來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樹,花折得了,他拿在手,道了謝。

  「你什麼時候來拿雞?」

  「過一會吧。」

  老婦人就屈指數,「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來好了,慢了恐怕他們爭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給他們說我要了,就不會強取了。」

  「好好,那樣吧,明天你再來看它們吃米,它們認得出熟人,當真的!」

  他走了,婦人還在絮絮的囑咐,不知為什麼緣故,他忽然飛跑著了,婦人就在後面大聲說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屬￿北方特有的嚴冬白雪的瑰麗,是南國鄉鎮季春的薄暮。

  生養一切的日頭落到山後去了。

  太陽一沒,天氣就轉涼了,各處是喇叭聲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見到從洞中,從人家煙囪裡,從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種子,仿佛淡牛奶一樣的白色東西,流動著,溜瀉著,浮在地面,包圍了近山的村落,糾纏于林木間。這是霧。自由而頑皮的行止,超越了詩人想像以上的靈動與美麗。

  與大地乳色煙靄相對比的,是天邊銀紅淺藍的顏色,緩緩的在變。有些地方變成深紫了,因此遠處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聲音,似有多處,又似只有一處,揚揚的,憂鬱的不絕的在繼續。

  他能想到的,是許多人在這時候已經在狗肉鍋邊圍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許多相熟的面孔,為狗肉、燒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飯所造成的幾乎全無差異的面孔。他知道這時火夫已無打架的機會,正在鍋邊燒火了。他知道書記官這時必定正在為他那副兵說劍仙採花的故事。他知道釣魚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魚的鱗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婦人已淘米煮飯了。

  他望鎮上,鎮上大街高牆上的鴟頭與煙囪,各處隨意的矗起,喇叭的聲音就象從這些東西上面爬過,又象那聲音的來源就出於這些口中。他又望遠處,什麼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隱隱聽到鑼鼓聲音。

  他有一種荒山的飛鳥與孤島野獸的寂寞,心上發冷,然而並不想離開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氣」一類不可靠的東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幫助或一種鼓勵才能生活,他覺到了。

  他用右手去摸坐著的那堅硬的岩石,石頭髮著微溫,還含著日間的餘熱,他笑著,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經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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