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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墨醫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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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簡簡單單的說:「中國試驗了二十年,時間並不很短了!」 「我以為時間並不很長。二十年換了多少管理人,你記得那個數目沒有?不要向俄國找尋前例,那不能夠比擬,人家那只船根本結實許多,一船人也容易對付。他們換了船長以後,還是權力同智慧攜手,還是騎在勞動者背上,用鞭子趕著他們,不顧一切向國家資本主義那條大路走去。他們的船改造後走得快一點,穩一點,因為環境好一點!中國羡慕人家成功是無用的,我們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許可。我們現在只能修補。假若現在船長能具修補決心,能減少阻力,能同知識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佔據自己那個位置,分配得適當一點,沉靜的渡過這一重險惡的伏流,這船不會沉沒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爛,太不適用,……」「不然,照醫生來說,既然中毒,應當診斷。中毒現象很少遺傳的。既診知前一輩中毒原因,注意後一輩生活,思想的營養,由專家來分配,——一切由專家來分配!」 「你相信中國有專家嗎?那些在廳裡部裡的人物算得上專家嗎?」 「沒有就培養他!同養蠶一樣完全在功利上去培養他!明知到前一批無望,好好的去注意後一批人,從小學教育起始,嚴格的來計劃,來訓練,……」「你相信一切那麼容易嗎?」 醫生儼然的說,「我不相信那麼容易,但我有這種信仰。我們需要的就是信仰,我們的恐慌失望先就由於心理方面的軟弱,我們要這點信仰,才能從信仰中得救!」 其實他這點信仰打那兒來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時故意輕輕的喊叫起來,「信仰,你是不是說這兩個字?醫生不能給人開這樣一味藥,這是那一批依靠叫賣上帝名義而吃飯的人專用口號。你是一個醫生,不是一個教徒!信仰本身是純潔的,但已為一些下流無恥的東西把這兩個字弄到泥淖裡有了多日,上面只附著有勢利同污穢,再不會放出什麼光輝了!除了吃教飯的人以外,不是還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嗎?這信仰有什麼意義,什麼結論?」 醫生顯然被我窘住了,紅臉了,無話可說了,可是煙斗進了口以後隨即又抽出來,望到我把頭搖搖,「不能同意。」 「好的,說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還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麼權力什麼手段才能統一這個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從信仰上給那個處置一切的家長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權力,無上的決斷: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個舊的完全不可靠,得換一個新的,徹底換一個新的,從新的基礎上,建設新的信仰,一切才有辦法,——這是我的信仰!」 「這是僥倖,『僥倖』這個名詞不大適用於二十世紀。民族的出路已經不是僥倖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臘人的大戰,紀元前中國的兵車戰,為聳動觀聽起見,歷史上載了許多僥倖成功的記錄。現在這名詞,業已同『煉金術』名詞一樣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說過醫生只能診斷現在,無從決定未來嗎?為什麼先就決定中國完全改造的失敗?倘若照你所說,這民族命運將決定到大多數的信仰,很明顯的,這點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種不可兒戲的旋風,它行將把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捲入裡面去,醫生,你不能否認這一點,絕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承認的,這是基督教情緒之轉變,其中包含了無望無助的絕叫,包含了近代人類剩餘的感情,——就是屬愚昧和誇張徹頭徹尾為天國犧牲地面而獻身的感情。正因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體,因此『來一個新的』便成了一種新的迷信,這新的迷信綜合了世界各民族,成為人類宗教情緒的尾閭。這的確是一種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嗎?我……」 我們兩人說到前面一些事情時,兩人都興奮了一點,似乎在吵著的樣子,因此使他把駕船的職務也忘卻了。這時船正對準了一個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標駛去,差不到兩丈遠近就會同海中那個浮標相碰了,朋友發覺了這種危險,連忙把舵偏開時,船已攏去了許多,在數尺內斜斜的挨過去,兩人皆為一種意外情形給楞住了。可是朋友眼見到危險已經過去,再不會發生什麼事故,便向我伸伸舌頭,裝成狡頑的樣子,向我還把眼睛擠了一下。 「你瞧,一個掌舵的人若盡同坐船的人為一點小事爭辯,不注意他的職務所加的責任,行將成一個什麼樣子!別同掌舵的說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於權力佔據了那個位置,而不由於道理的,他應當顧及全船的安危,不能聽你一個人拘於一隅的意見。你若不滿意他的駕船方法,與其用道理來絮聒,不如用流血來爭奪。可是為什麼中國那麼紊亂?就因為二十年來的爭奪!來一個新的方法爭奪吧,時間放長一點,……歷史是其長無盡的一種東西,無數的連環,互相銜接,捶斷它,要信仰!」 他在說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擔心把話說出會被海上小魚聽去,就微笑著把煙斗塞進自己嘴巴裡了。 無結果的爭辯,一切雖照樣的無結果,可是由於這點訓練,我的朋友風度實在體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麼,他並不說,也象沒有可說的。他實際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東西。他同我的意見有意相反,我曾說過了,到現在,他一面駕船一面還是一個醫生,不過平時他習慣的是療治人的身體,此時自以為在那裡修補我的靈魂罷了。 我們的小艇已向外海駛去,我在心裡想,換一個同海一樣寬泛無邊無岸的問題,還是揀選一個其小如船切於本身的問題?我想起了他平時不談女人的習慣,且看到他這時候的派頭,卻正象一個陪新夫人度蜜月駕小艇出遊的丈夫模樣,故我突然問他「是不是打量結婚,預備戀愛」。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時臉紅了一陣,又象吃了一驚的樣子。 他沒有預防這一問,故不答覆我,所以我又說:「怎麼,你難道是老人嗎?取掉你的煙斗,說說你的意見!」 他當真把煙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麼可說?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她是詩人想像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們為什麼必需一個屬個人的上帝?我們應當工作,有許多事情可作,有許多責任要盡,為一個女人過分消耗時間和精力,那實在是無味得很。」 「可是難道不是詩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麼一個上帝嗎?我不瞞你,若我象你那麼一個人,我就放下我現在這種傾心如你所謂詩人的上帝,找尋那個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則從女人方面說來,我相信許多女人都歡喜作你那麼一個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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