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大山裡的人生 | 上頁 下頁 |
綠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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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除從灰裡找出幾把燒得變了形的農具和鐮刀,已一無所有。於是趁收割季節帶了兩個女孩子,到龍街子來找工作。大女孩七歲,小孩女兩歲,向二奶奶說好借住在大院子裝穀殼的側屋中,有什麼吃什麼,無工可用母女就去田裡收拾殘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饑,一面儲蓄起來,預備過冬。小菊是大女兒,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當兵打仗,三年不來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給一個人,收回一筆財禮,小菊並不識字,只因為想起兩句故事上的話語,「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為這個做人的抽象原則所困住,怕丟臉,不願意再嫁。待趕回家去和她媽媽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燒去。許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裡來,一看兩個妹妹都嚼生高粱當飯吃,幫人無人要,因此就瘋了。瘋後整天大唱大嚷,各處走去。 鄉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著她打鬧,她倒像十分快樂。過一陣,生命力和積壓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後,人安靜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門前,向人說自己的故事。到了夜裡,才偷悄悄進到二奶奶家裝糠殼的屋子裡睡睡。這事有一天無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發現,就說「嗨,嗨,這還了得!瘋子要放火燒房子,什麼人敢保險!」半夜裡把小菊趕了出去,聽她在野地裡過夜。並說「瘋子冷冷就會好」。房子既是幾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張,只好悄悄的送些東西給小菊的媽。過了冬天,這一家人扛了兩口袋雜糧,攜兒帶女走到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對於小菊也就漸漸忘記了。 我回到房中時,才知道小菊原來已在一個地方做工,這回是特意來看二奶奶,還帶了些栗子送禮。因為母女去年在這裡時,我們常送她飯吃,也送我們一些栗子。 到我家來吃晚飯的一個青年朋友,正和孩子們充滿興趣用小刀小鋸作小木車,重新引起我對於自己這雙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懷疑。吃過飯後,朋友說起他的織襪廠最近所遭遇的困難,因原料缺少,無從和出紗方面接頭,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會影響一百三十多個鄉下婦女的生計,因此又勉強讓部分工作繼續下去。照襪廠發展說來,三千塊錢作起,四年來已擴大到一百多萬。這個小小事業且供給了一百多鄉村婦女一種工作機會,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 照這個朋友計劃說來,不僅已讓這些鄉下女人無用的手變為有用,且希望那個無用的心變為有用,因此一天到處為這個事業奔走,晚上還親自來教這些女工認字讀書。凡所觸及的問題,都若無可如何,換取原料既無從直接著手,教育這些鄉村女子,想她們慢慢的,在能好好的用她們的手以後還能好好的用她們的心,更將是個如何麻煩無望的課題!然而朋友對於工作的信心和熱誠,竟若毫無困難不可克服。而且那種精力飽滿對事樂觀的態度,使我隱約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將可望如何重建起來。一顆素樸簡單的心,如二奶奶本來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為一顆同樣素樸簡單的心,如這個朋友當前所表現的。當這個改造的幻想無章次的從我腦中掠過時,朋友走了,趕回襪廠中教那些女工夜課去了。 孩子們平時晚間歡喜我說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個年青正直的好人,如何從星光接來一個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種不義的貪欲所作成的風吹熄,使得這個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給他的愛人時,竟迷路失足跌到髒水池裡淹死。這類故事就常常把孩子們光光的眼睛擠出同情的熱淚。今夜裡卻只把那年青朋友和他們共作成的木車,玩得非常專心,既不想聽故事,也不願上床睡覺。我不僅發現了孩子們的將來,也仿佛看出了這個國家的將來。傳奇故事在年青生命中已行將失去意義,代替而來的必然是完全實際的事業,這種實際不僅能縛住他們的幻想,還可引起他們分外的神往傾心! 大院子裡連枷聲,還在繼續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雲微月中,一切猶如江南四月光景。我離開了家中人,出了大門,走向白天到的那個地方去找尋一樣東西。我想明白那個螞蟻是否還有草間奔走。我當真那麼想,因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螞蟻被我發現,就會從這個小小生物活動上,追究起另外一個題目。不僅螞蟻不曾發現,即白日裡那片奇異綠色,在美麗而溫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處是一片珠母色銀灰。這個灰色且把遠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澤的層次,全失去了意義。只從遠處閃爍搖曳微光中,知道那個處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會兒,我不免恐怖起來,因為這個灰色正象一個人生命的形式。一個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寫作時,從文字中所表現的形式。「這個人是誰?是死去的還是生存的?是你還是我?」從遠處緩慢舂米聲中,聽出相似口氣的質問。我應當試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見個黑影子猛然竄進大門時,停下了她的工作。「瘋子,可是你?」 我說,「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還以為你是小菊,正經事不作,來嚇人。」 從二奶奶話語中,我好象方重新發現那個在綠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樓見主婦時,問我到什麼地方去那麼久。 「你是講剛才,還是說從白天起始?我從外邊回來,二奶奶以為我是瘋子小菊,說我一天正經事不作,只嚇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並沒有說錯。你看我一天作了些什麼正經事,和小菊有什麼不同。不過我從不嚇人,只歡喜嚇嚇自己罷了。」 主婦完全不明白我說的意義,只是莞爾而笑。然而這個笑又像平時,是瞭解與寬容、親切和同情的象徵,這時對我卻成為一種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無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顆稀有素樸善良的心。十年來從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於她的各種挫折,任何情形下,還都不會將她那個出自內心代表真誠的微笑奪去。生命的健全與完整,不僅表現於對人性情對事責任感上,且同時表現於體力精力飽滿與興趣活潑上。歲月加於她的限制,竟若毫無作用。家事孩子們的麻煩,反而更激起她的溫柔母性的擴大。溫習到她這些得天獨厚長處時,我竟真像是有點不平,所以又說:「我需要一點音樂,來洗洗我這個腦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腳走路,我用的是腦子。我覺得很累。音樂不僅能恢復我的精力,還可以縛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這還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樂對於我意義說出口,末後一句話且故意加重一些語氣。 主婦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說,「這個怎麼能激起我的妒嫉?別人用美麗辭藻征服讀者和聽眾,你照例先用這個征服自己,為想像弄得自己十分軟弱,或過分倔強。全不必要!你比兩個孩子的心實在還幼稚,因為你說出了從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試驗它。說不定還自覺如故事中人一樣,在得到火以後,又陷溺到另一個想像的泥淖中,無從掙扎,終於死了。在習慣方式中嚇你自己,為故事中悲劇而感動萬分!不僅扮作想像中的君子,還扮作想像成的惡棍。結果什麼都不成,當然會覺得很累!這種觀念飛躍縱不是天生的毛病,從整個發展看也幾幾乎近于天生的。弱點同時也就是長處。這時節你覺得嚇怕,更多時候很顯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個離奇星雲被一個新數學家從第幾度空間公式所捉住一樣,簡直完全輸給主婦了。 從她的微笑中,從當前孩子們的濃厚遊戲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溫暖空氣中,我於是逐漸由一組抽象觀念變成一個具體的人。「音樂對於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讓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卻容許在一組聲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因為我想像已近乎一個瘋子所有。我也笑了。兩種笑融解于燈光下時,我的夢已醒了。我作了個新黃粱夢。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重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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