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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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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樓客廳中,間或又來個女客。為人有道德能文章,寫出的作品,溫暖美好的文字,裝飾的情感,無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間。更難得的是,未結婚前,決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戀愛問題,結了婚後推己及人,卻極樂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個極好的柔軟床鋪,常常借給新婚夫婦使用。這個知名客人來了又走了,二奶奶還給人介紹認識過。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對她可毫無影響。依然每早上打掃打掃院子,推推磨石,扛個小小鴉嘴鋤下田,晚飯時便坐在側屋簷下石臼邊,聽鄉下人說說本地米糧時事新聞。 隨後是軍隊來了,樓下大廳正房作了團長的辦公室和寢室,房中裝了電話,門前有了衛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掃得乾乾淨淨。屋前林子裡且停了近百輛灰綠色軍用機器腳踏車;村子裡屋角牆邊,到處有裝甲炮車擱下。這些部隊不久且即開拔進了緬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傳來,且知道那幾個高級長官,大都死亡了。住在這個房子中的華僑中學學生,因隨軍入緬,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樓下某個人家,帶了三個孩子返廣西,半路上翻車,兩個孩子摔死的消息也來了。二奶奶雖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這些不幸消息時一點驚異與惋惜,且為此變化談起這個那個,提出些近於瑣事的回憶,可是還依然在原來平靜中送走每一個日子。 藝術家夫婦走後,樓下廳子換了個商人,在滇緬公路上往返發了點小財。每個月得吃幾千塊錢紙煙的太太,業已生育了四個孩子,到生育第五個時,因失血過多,在醫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個卸任縣長,家中四歲大女孩,又因積食死去。住在外院側屋一個賣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兇搶劫,業已捉去處決。三分死亡影響到這個大院子。商人想要趕快續婚,帶了一群孤雛搬走了。卸任縣長事母極孝,恐老太太思念殤女成病,也遷走了。 賣陶器的剩下的寡婦幼兒,在一種無從設想的情形下,拋棄了那幾擔破破爛爛的瓶罐,忽然也離開了。於是房子又換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個後方勤務部的辦事處,和一些家屬。過不到一月,辦事處即遷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動。幾乎像是演戲一樣,這些家眷中,就聽到了有新作孤兒寡婦的。原來保山局勢緊張時,有些守倉庫的匆促中毀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責任時,黠詐的見機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軍事處分,這些孤兒寡婦過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個地方過日子去了。 習音樂的一群女孩子,隨同機關遷過四川去了。 後來又遷來一群監修飛機場的工程師,幾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種新的空氣亦隨之而來。賣陶器的住處換了一家賣糖的,用修飛機場工人作對象,從外縣趕來做生意。到由於人類妄想與智慧結合所產生的那些飛機發動機怒吼聲,二十三十日夜在這個房子上空響著時,賣糖的卻已發了一筆小財,回轉家鄉買田開雜貨鋪去了。年前霍亂流行,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鄉民,老少死亡相繼。山上成熟的桃李,聽他在樹上地上爛掉,也不許在縣中出賣。 一個從四川開來的補充團,碰巧到這個地方,在極淒慘的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淺葬在公路兩旁,翹起的瘦腳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將行路人絆倒。一些人的生命,仿佛受一種來自時代的大力所轉動,無從自主。然而這個大院中,卻又遷來一個寄居者,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靈感的詩人,住在那個善於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後業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定目前,創造未來。或在絕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展。 每到小溪邊去散步時,必攜同朋友五歲大的孩子,用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並加上出於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黠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不多遠,就會被一個樹枝絆著,為急流沖翻,或在水流轉折所激起的漩渦中消失,詩人卻必然眼睛濕濛濛的,心中以為這個三寸長的小船,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裡外那個女孩子身邊。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點誠實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會為那個孩子含笑接受。 有時正當落日銜山,天上雲影紅紅紫紫如焚如燒,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藍,東面遠處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陸離儀態萬千時,這個詩人卻充滿象徵意味,獨自去屋後經過風化的一個山岡上,眺望天上雲彩的變幻,和兩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從山凹石罅間有所發現,必扳著那些搖搖欲墜的石塊,努力去攀折那個野生帶刺花卉,摘回來交給朋友,好像說:「你看,我還是把它弄回來了,多險!」情緒中不自覺的充滿成功的滿足。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於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徵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寵願,將用個三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 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鄭重的說:「這不忙發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這個作品的發表與否,對於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就因他還完全不明白他所愛慕的女孩子,幾年來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個風雨飄搖事實巨浪中。怨愛交縛,人我間情感與負氣作成的無可奈何環境,所受的壓力更如何沉重。這種種不僅為詩人夢想所不及,她自己也初不及料。一切變故都若完全在一種離奇宿命中,對於她加以種種試驗。為希望從這個夢魘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過不久或且又會回到這個舊居來。 然而這方面,人雖若有機會回到這個唱歌吹笛的小樓上來,另一方面,詩人的小小箬葉船兒,卻把他的歡欣的夢和孤獨的憂愁,載向想像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終於消失在過去時間裡,淡了,遠了,即或可以從星光虹影中回來,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現實還可能有多少新的哀樂,當事者或旁觀者對之都全無所知。 當有人告給二奶奶,說三年前在後樓住的最活潑的一位小姐,要回到這個房子來住住時,二奶奶快樂異常的說:「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裡人一樣,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這裡我們都歡喜他!」正若一個管理碼頭的,聽說某一隻船兒從海外歸來神氣一樣自然,全不曾想到這只美麗小船三年來在海上連天巨浪中掙扎,是種什麼經驗。為得到這個經驗,又如何弄得帆碎櫓折,如今的小小休息,還是行將準備向另外一個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線駛去! ……日月運行,毫無休息,生命流轉,似異實同,惟人生另有其莊嚴處,即因賢愚不等,取捨異趣,入淵升天,半由習染,半出偶然,所以蘭桂未必齊芳,蕭艾轉易敷榮。動若常動,便若下坡轉丸,無從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慮,有時無從用「勞我以生」自解,便覺「得天獨全」可羨。靜者常靜,雖不為人生瑣細所激發,無失亦無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則休」,雖近生命本來,單調又終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轉趨複雜,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爭,彼此相學,相差相左,隨事而生。 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則生知識,仁者得之,則生悲憫,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則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從生命變易可驚異處,增加一分得失哀樂,正若對於明日猶可望憑知識或理性,將這個世界近於傳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趨於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種「人能勝天」的見解,正若認為「思索」非人性本來,倦人而且惱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較從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單純莊嚴處,有時竟不可仿佛。至於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卻將儼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為認識一切的那個自己。三灰 在一堆具體的事實和無數抽象的法則上,我不免有點茫然自失,有點疲倦,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像,攀援住一種現象,即或屬過去業已消逝的,屬過去即未真實存有的……必須得到它方能穩定自己。 我似乎適從一個遼遠的長途歸來,帶著一點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傷,站在這個綠蔭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綠與濃赭相錯而成的原野,原野盡頭那個村落,伸出手去。 「給我一點點最好的音樂,蕭邦或莫紮特,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懣頇貪得的靈魂裡,中年知識階層倦于思索怯於懷疑的靈魂裡,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裡,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的種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當我發現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種思索繼續思索,以及將這個無盡長鏈環繞自己束縛自己時,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給我寄居五年那個家裡了。這個房子去我當前所在地,真正的距離,原來還不到兩百步遠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曬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個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連枷擊打地面高粱,且從均勻節奏中緩緩的移動腳步,讓連枷各處可打到。三個女工都頭裹白帕,使我記起五年前那幾隻從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雞。年輕女工中有一位好象十分面善,可想不起這個鄉下婦人會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聽二奶奶叫那女工說:「小菊,小菊,你看看飯去。你讓沈先生來試試,會不會打。」 我才知道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處還溫暖的連枷,一面想起小菊的問題,竟始終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將起來。真應了先前一時向螞蟻表示的意見,這個手爪的用處,已離開自然對於五個指頭的設計甚遠,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還是那個身材瘦小說話聲啞的農家婦人小菊。原來去年當收成時,小菊正在發瘋。她的媽媽是個寡婦,住在離城十裡的一個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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