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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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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關係變得複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駡,在得失上作種種表示。離開了大街。轉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到這是歷史上種種得失競爭的象徵。或用文字製作經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極不雅觀的建築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後人的衣祿。……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反復繼續下去,不知到何時為止。 但覺人生百年長勤,所得於物雖不少,所得於己實不多。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階上面對大海坐了許久。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這支筆,來把佛經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情緒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像。我認為,人生為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麼試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 兩年後,《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結束了我的教書生活,也結束了我海邊孤寂中的那種情緒生活。兩年前偶然寫成的一個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同在一處繼續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連同一個短信,寄到另外一處時,卻裝飾了另外一個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證實了一部分,原來我和一個素樸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間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種勢力,無從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個人家的闊大華貴客廳裡猩紅絲絨垂地的窗簾,猩紅絲絨四丈見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紅絲絨舊式大沙發中間,選了靠近屋角一張沙發坐下來,觀看對面高大牆壁上的巨幅字畫。莫友芝鬥大的分隸屏條,趙撝叔鬥大的紅桃立軸,這一切竟像是特意為配合客廳而準備,並且還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一切都那麼壯大,我於是似乎縮得很小。來到這地方是替一個親戚帶個小禮物,應當面把禮物交給女主人的。 等了一會兒,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來了個「偶然」。問問才知道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和青島托帶禮物的親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雖不曾見過我,可是卻讀過我作的許多故事。因為那女主人出了門,等等方能回來,所以用電話要她和我談談。我們談到青島的四季,兩年前她還到過青島看櫻花,以為櫻花和別的花都並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個海有意思。 女主人回來時,正是我們談海邊一切,和那個本來儼然海邊的主人麻兔時,我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方告辭。「偶然」給我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髮,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發後的壓發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我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還有什麼,我並不知道。「偶然」一本書,書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說就是兩年前為抵抗「偶然」而寫成的。 一個月以後,我又在另外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見到了「偶然」。她說一點鐘前還看過我寫的那個故事,一面說一面微笑。且把頭略偏,眼中帶點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詢,可不便啟齒。 仿佛有斑鳩喚雨聲音從遠處傳來。小庭園玉蘭正盛開。我們說了些閒話,到後「偶然」方問我:「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說,「什麼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別,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區別。文學藝術只有美和不美。精衛銜石,杜鵑啼血,情真事不真,並不妨事。你覺得對不對?」 「我看你寫的小說,覺得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這種懷疑似乎已超過了文學作品的欣賞,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態度。 我稍稍停了一會兒,「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醜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我們活到這個現代社會中,被官僚、政客、銀行老闆、理髮師和成衣師傅,共同弄得到處是醜陋,可是人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也能夠達到那個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藝術創造那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應當是善的一種形式!」 正像是這幾句空話說中了「偶然」另外某種嗜好,「偶然」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美的有時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 我說,「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寫的故事一定難過起來了。不要難受,美麗總使人憂愁,可是還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雲教育產生的幻影,並非實有其事!」 「偶然」於是笑了。因為心被個故事已浸柔軟,忽然明白這為古人擔憂弱點已給客人發現,自然覺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說什麼,把一雙白手拉拉衣角,裹緊了膝頭。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也許自己想起這種事,只是不經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許又以為客人並不認為這是不經意,且認為是成心。所以在應對間不免用較多微笑作為禮貌的裝飾,與不安情緒的蓋覆。結果另外又給了我一種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書給人甘美的憂愁已夠多了。 離開那個素樸小客廳時,我似乎遺失了一點什麼東西。在開滿了馬櫻花和洋槐的長安街大路上,試搜尋每個衣袋,不曾發現失去的是什麼。後來轉入中南海公園,在柳堤上繞了一個大圈子,見到水中的雲影,方驟然覺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獨自在青島大海邊向虛空凝眸,作種種辯論時那一點孩子氣主張。這點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時間後邊,就是前不久掉在那個小客廳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樹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夾衫,顏色花朵如何與我故事上景物巧合。當這點秘密被我發現時,「偶然」所表示的那種輕微不安,是種什麼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沒的話,這些話,在「偶然」生命中,可能發生的那點意義,又是種什麼分量,心似乎有點跳得不大正常。「美麗總使人憂愁,然而還受用。」 一個小小金甲蟲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時,只見六隻小腳全縮斂到帶金屬光澤的甲殼下面。從這小蟲生命完整處,見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輕輕一揚,金蟲即振翅飛起,消失在廣闊的湖面蓮葉間了。我同樣保留了一點印象在記憶裡。原來我的心尚空闊得很,為的是過去曾經裝過各式各樣的夢,把夢騰挪開時,還裝得上許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這個泛神傾向若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機會;若用之於和人事對面,或不免即成為我一種弱點,尤其是在當前的情形下,決不能容許弱點抬頭。 因此我有意從「偶然」給我的印象中,搜尋出一些屬生活習慣上的缺點,用作保護我性情上的弱點。 ……生活在一種不易想像的社會中,日子過得充滿脂粉氣。這種脂粉氣既成為生活一部分,積久也就會成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裝飾,只重在增加對人的效果,毫無自發的較深較遠的理想。性情上的溫雅,和文學愛好,也可說是足為裝飾之一種。脂粉氣鄰於庸俗,知識也不免鄰於虛偽。一切不外乎時髦,然而時髦得多淺多俗氣!……我於是覺得安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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