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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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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後的海灘泥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亂的地面返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這是一個細心的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隨同家中人到海灘上來遊玩的女孩子,用兩隻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後,手中有了一點溫汗,怪不受用,又還捨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藤提籃中取出蘋果,得到個理由要把手弄乾淨一點,就將它塞在保姆手裡,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 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裡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裡了。因為濕地上留下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現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後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石邊走去,步伐已較寬,腳印也較深,可知是跑去的。並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於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別的生命的美麗天真願望活在我的想像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年青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於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個裝膠捲的小黃紙盒,可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伴侶,說不定到了這裡,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閑坐與一點厭煩。在這個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對外來遊人,照規矩,本地人是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到海灘灘頭時,我碰到一個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黃花。 於是我回到了住處。上樓梯時樓梯照樣軋軋的響,從這響聲中就可知並無什麼意外事發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中,可看到牆壁上一張有香煙廣告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臺上,依稀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那些碗盞磕碰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於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 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十分清寂,遠在三裡外的海上細語齧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花壇中一大叢珍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雪。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鐘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麼都沒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儼然為他而存在。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於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難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麼。 遠遠的忽然聽到女人笑語聲,抬頭看看,就發現短牆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個加拿大白楊林邊,正有個年事輕輕的女人,穿著件式樣稱身的黃綢袍子,走過草坪去追趕一個女伴。另外一處卻有個「上海人」模樣穿旅行裝的二號胖子,攜帶兩個孩子,在招呼他們。我心想,怕是什麼銀行中人來看櫻花吧。這些人照例住第一賓館的頭等房間,上館子時必叫「甲鯽魚」,還要到炮臺邊去照幾個相,一切行為都反應他錢袋的飽滿和興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為從上海來的,衣服都很時髦,可是腦子都空空洞洞,除了從電影上追求女角的頭髮式樣,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悅樂,此外竟毫無所知。 過不久,同住的幾個專家陸續從學校回來了,於是照例開飯。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坐滿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個受過北平高等學校教育上海高等時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這個女人可說是完美無疵,大學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談看,這個女人並且對於文學藝術竟像是無不當行。不湊巧平時吃保腎丸的教授乙,飯後拿了個手卷人物畫來欣賞時,這個漂亮女客卻特別對畫上的人物數目感興趣,這一來,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還是大觀園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像一個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雖然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方法來證實一下。當時唯一可證實我是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筆寫點什麼。先是為一個遠在千裡外女孩子寫了些信,預備把白天海灘上無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裡奇去,因為敘述這些螺蚌的來源,我不免將海上光景描繪一番。 這種信寫成後使我不免有點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裡了,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勢不可能,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我無中生有,就日中所見,重新拼合寫下去,我應當承認,在寫到故事一小部分時,情感即已抬了頭。我一直寫到天明,還不曾離開桌邊,且經過二十三個鐘頭,只吃過三個硬蘋果。寫到一半時,我方在前面加個題目:《八駿圖》。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寫成功了。 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個刊物上發表了。刊物從上海寄過青島時,同住幾個專家都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都以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寫它的用意,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於用來表現「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我從中抽出式樣不同的幾種人,用語言、行為、聯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來描寫它。這些人照樣活一世,並不以為難受,到被別人如此藝術的加以處理時,看來反而難受,在我當時竟覺得大不可解。 這故事雖得來些不必要麻煩,且影響到我後來放棄教學的理想,可是一般讀者卻因故事和題目巧合,表現方法相當新,處理情感相當美,留下個較好印象。且以為一定真有那麼一會事,因此按照上海風氣,為我故事來作索引,就中男男女都有名有姓。這種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說到的女人,近于猜謎。這種猜謎既無關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為答覆。夏天來了,大家都向海邊跑,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印在地面上,縱橫交錯,儼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這時節,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麼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築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另外一些方面作種種試驗。」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了那麼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並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築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為證明,我要做什麼,必能做什麼。」 「別說你『能』作什麼,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麼,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 「情感難道不屬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你,可並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它,它又屬生理上的『性』,性又屬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麼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麼在陽光下生長中的生命,到某一時原來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象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髮館,到處有人進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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