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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3)


  郵船水手又回答了,婦人又繼續問著這個那個。我一面向火一面聽他們說話,卻在心中計算一件事情。小婦人雖同郵船水手談到歲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顆心卻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馳騁。我幾乎本能的就感到了這個小婦人是正在對我感到特別興趣。不用驚奇,這不是希奇事情。我們若稍懂人情,就會明白一張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臉,同一件稱身軟料細毛衣服,在一個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種如何幻想,對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對於身邊這個小婦人,也正如先前一時對於身邊那個郵船水手一樣,我想不出用個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個有了點兒野心與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東西。其實我在兩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嗇了,因為我對於他們皆十分同情。但試想想看,倘若這個小婦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這點同情,會不會引起五千裡外另一個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給這水手一筆錢,讓這小婦人同他談一個整夜?

  我正那麼計算著,且安排如何來給那個郵船水手的錢,使他不至於感覺難為情。忽然聽那年輕婦人問道:「牛保那只船?」

  那郵船水手吐了一口氣,「牛保的船嗎,我們一同上罵娘灘,溜了四次。末後船已上了灘,那攔頭的夥計還同他在互罵,且不知為什麼互相用篙子亂打亂剸起來,船又溜下灘去了。看那樣子不是有一個人落水,就得兩個人同時落水。」有誰發問:「為什麼?」

  郵船水手感慨似的說:「還不是為那一張×!」

  幾人聽著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輕小婦人,卻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忽然河街上有個老年人嘶聲的喊人:「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賣×的,你是怎麼的,夾著那兩片小×,一眨眼又跑到哪裡去了!你來!……」

  小婦人聽門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斂做出一個愛嬌的姿勢,帶著不高興的神氣自言自語說:「叫騾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頸去了!」咬著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開門,放進了一陣寒風,人卻沖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見了。

  那郵船水手望瞭望小婦人去處那扇大門,自言自語的說:「小婊子偏偏嫁老煙鬼,天曉得!」

  於是大家便來談說剛才走去那個小婦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婦人,告給我那小婦人年紀還只十九歲,卻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兵所佔有。老兵原是一個煙鬼,雖佔有了她,只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至於小婦人呢,人太年輕了點,對於錢毫無用處,卻似乎常常想得很遠很遠。屋主人且為我解釋很遠很遠那句話的意思,給我證明了先前一時我所感覺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實。原來這小婦人雖生在不能愛好的環境裡,卻天生有種愛好的性格。

  老煙鬼用名分縛著了她的身體,然而那顆心卻無從拘束。一隻船無意中在碼頭邊停靠了,這只船又恰恰有那麼一個年青男子,一切派頭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顆心,將如何為這偶然而來的人跳躍!屋主人所說的話,增加了我對於這個年輕婦人的關心。我還想多知道一點,請求她告給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應當寫在紙上的事情。到後來,談起命運,那屋主人沉默了,眾人也沉默了。

  各人眼望著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著「命運」這個字的意義,而且皆儼然有一點兒痛苦。我呢,在沉默中體會到一點「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給那個小婦人什麼,也再不作給那水手一點點錢的打算了。我覺得他們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聖,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命運裡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下船時,在河邊我聽到一個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調卑陋聲音卻清圓悅耳。我知道那是由誰口中唱出且為誰唱的。我站在河邊寒風中癡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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