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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2)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種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錢,皮箱上正擱了一包煙臺蘋果,我隨手取了四個大蘋果送給他,且問他:

  「你回不回來過年?」

  他只笑嘻嘻的把頭點點,就帶了那四個蘋果飛奔而去。我要水手開了船。小船已開到長潭中心時,忽然又聽到河邊那個啞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麼的?我×你的媽,還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還……」

  一會兒,一切皆沉靜了,就只聽到我小船船頭分水的聲音。

  聽到水手的辱駡,我方明白那個快樂多情的水手,原來得了蘋果後,並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腳樓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且告給婦人這蘋果的來源,說來說去,到後自然又輪著來聽婦人說的癡話,所以把下河的時間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灘的一段路程,長潭盡後就是無數大灘小灘。河水半月來已落下六尺,雪後又照例無風,較小船隻即或可以不從大漕上行,沿著河邊淺水處走去也依然十分費事。水太幹了,天氣又實在太冷了點。我伏在艙口看水手們一面罵野話,一面把長篙向急流亂石間擲去,心中卻念及那個多情水手,船上灘時浪頭儼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業已到了灘頭,過了最緊要處,但在抽篙換篙之際,忽然又會為急流沖下。

  河水又大又深,大浪頭拍岸時常如一個小山,但它總使人覺得十分溫和。河水可同一般火,太熱情了一點,時時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憑自己意見作去。但古怪的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們得靠水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處;但他們為了求生,卻在每個日子裡每一時間皆有向水中跳去的準備。小船一上灘時,就不能不向白浪裡鑽去,可是他們卻又必有方法從白浪裡找到出路。

  在一個小灘上,因為河面太寬,小漕河水過淺,小船纜繩不夠長不能拉纖,必需盡手足之力用篙撐上,我的小船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沖下。船頭全是水。到後想把船從對河另一處大漕走去,漂流過河時,從白浪中鑽出鑽進,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兩次,還花錢加了個臨時水手,方把這只小船弄上灘。上過灘後問水手是什麼灘,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罵各種野話,方可以把船弄上灘口。

  一整天小船盡是上灘,我一面欣賞那些從船舷馳過急于奔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的小斧頭,剝那個風流水手見贈的核桃吃。我估想這些硬殼果,說不定每一顆還都是那吊腳樓婦人親手從樹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層苦皮,再一一加以選擇,放到棕衣口袋裡來的。望著那些棕色碎殼,那婦人說的「你有良心你就趕快來」一句話,也就盡在我耳邊響著。

  那水手雖然這時節或許正在急水灘頭趴伏到石頭上拉船,或正脫了褲子涉水過溪,一定卻記憶著吊腳樓婦人的一切,心中感覺十分溫暖。每一個日子的過去,便使他與那婦人接近一點點。十天完了,過年了,那吊腳樓上,照例門楣上全貼了紅喜錢,被捉的雄雞啊呵呵呵的叫著。雄雞宰殺後,把它向門角落拋去,只聽到翅膀撲地的聲音。鍋中蒸了一籠糯米,熱氣騰騰的倒入大石臼中,兩人就開始在大石臼裡搗將起來。一切事都是兩個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都摻合有笑謔與善意的詛咒。於是當真過年了。又是叮嚀與眼淚,在一分長長的日子裡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個放聲的辱駡催促著,方下了船,又是核桃與粟子,幹鯉魚與……

  到了午後,天氣太冷,無從趕路。時間還只三點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方名為楊家。依然有吊腳樓,飛樓閣懸在半山中,結構美麗悅目。小船傍在大石邊,只須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吊腳樓前枯樹邊,正有兩個婦人,穿了毛藍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麼,幽幽的說著話。這裡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靜得很,河邊無一隻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河邊哪一塊大石後面有人正在捶擣衣服,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卻看不清楚人在何處。

  小船停泊到這些小地方,我真有點擔心。船上那個壯年水手,是一個在軍營中開過小差作過種種非凡事情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著「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若誤會了我箱中那些帶回湘西送人的信箋信封,以為是值錢的東西,在唱過了埋怨生活的戲文以後,轉念頭來玩個新花樣,說不定我還不及被詢問「吃板刀面或吃雲吞」以前,就被他解決了。這些事我倒不怎麼害怕,凡是蠢人作出的事我不知道什麼叫嚇怕的。只是有點兒擔心,因為若果這個人做出了這種蠢事,我完了,他跑了,這地方可糟了。地方既屬￿我那些同鄉軍官大老管轄,就會把他們可忙壞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趕來,也停泊到這個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擔心,一面還可以同這個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談談。直等到黃昏,方來了一隻郵船,靠著小船下了錨。過不久,郵船那一面有個年青水手嚷著要支點錢上岸去吃「葷煙」,另一個管事的卻不允許,兩人便爭吵起來了。只聽到年青的那一個呶呶絮語,聲音神氣簡直同大清早上那個牛保一個樣子。到後來,這個水手負氣,似乎空著個荷包,也仍然上岸過吊腳樓人家去了。過了一會還不見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裡作些什麼事情,就要一個水手為我點上一段廢纜,晃著那小小火把,引導我離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謂河街。

  五分鐘後,我與這個穿綠衣的郵船水手,一同坐到一個人家正屋裡火堆旁,默默的在烤火了。面前一個大油松樹根株,正伴同一餅油渣,熊熊的燃著快樂的火焰。間或有人用腳或樹枝撥了那麼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驚起。主人是一個中年婦人,另外還有兩個老婦人,不斷向水手提出種種問題,且把關於下河的油價,木價,米價,鹽價,一件一件來詢問他,他卻很散漫的回答,只低下頭望著火堆。從那個頸項同肩膊,我認得這個人性格同靈魂,竟完全同早上那個牛保一樣。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管事的不給他錢,到岸上來賒煙不到手。他那悶悶不樂的神氣,可以說是很嫵媚。我心想請他一次客,又不便說出口。到後機會卻來了。

  門開處進來了一個年事極輕的婦人,頭上裹著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蔥綠色土布襖子,系一條藍色圍裙,胸前還繡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輕婦人把兩隻手插在圍裙裡,輕腳輕手進了屋,就站在中年婦人身後。說真話,這個女人真使我有點兒驚訝。我似乎在什麼地方另一時節見著這樣一個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習。若不是當真在某一處見過,那就必定是在夢裡了。公道一點說來,這婦人是個美麗得很的生物!

  最先我以為這小婦人是無意中撞來玩玩,聽聽從下河來的客人談談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間,我卻明白她是為另一件事而來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卻不肯坐下,只把一雙放光的眼睛盡瞅著我,待到我抬起頭去望她時,那眼睛卻又趕快逃避了。她在一個水手面前一定沒有這種羞怯,為這點羞怯我心中有點兒惆悵,引起了點兒憐憫。這憐憫一半給了這個小婦人,卻留下一半給我自己。

  那郵船水手眼睛為小婦人放了光,很快樂的說:「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個觀音!」

  那女人抿嘴笑著不理會,表示這點阿諛並不希罕,一會兒方輕輕的說:

  「我問你,白師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郵船水手回答了,婦人又輕輕的問:「楊金保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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