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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傳奇的故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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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兩者真正的偉大處,基本上也同樣需要「正直」和「誠實」,而藝術更需要「無私」,比過去宗教現代政治更無私!必對人生有種深刻的悲憫,無所不至的愛!而對工作又不缺少持久狂熱和虔敬,方能夠忘我與無私!宗教和政治都要求人類公平與和平,兩者所用方式,卻帶來過封建性無數戰爭,尤以兩者新的混合所形成的偏執情緒和強大武力,這種戰爭的完全結束更無希望。 過去藝術必需宗教和政治的實力扶育,方能和人民對面,因之當前欲掙扎於政治點綴性外,亦若不可能。然而明日的藝術,卻必將帶來一個更新的莊嚴課題。將宗教政治充滿封建意識形成的「強迫」「統制」「專橫」「陰狠」種種不健全情緒,加以完全的淨化廓清,而成為一種更強有力的光明健康人生觀的基礎。這也就是一種「戰爭」,有個完全不同的含義。 唯有真的勇士,敢於從使人民無辜流血以外,不斷有所尋覓探索,不斷積累經驗和發現,來培養愛與合作種子使之生根發芽,企圖實現在人與人間建設一種嶄新的關係,謀取人類真正和平與公正的藝術工作者,方能擔當這個艱巨重任。這種戰爭不是猶待起始,事實上隨同歷史發展,已進行了許多年。試看看世界上一切科學家沉默工作的建設成就和其他方式所形成的破壞狀況,加以比較,就可知在中國建立一種更新的文化觀和人生觀,一個青年藝術家可能作的永久性工作,將從何努力著手。 這只是一個傳奇的起始,不是結束。然而下一章,將不是我用文字來這麼寫下去,卻應當是一群生氣勃勃具有做真正主人翁責任感少壯木刻家和其他藝術工作者,對於這種人民苦難的現實,能作各種真正的反映,而對於造成這種種苦難,最重要的是那些妄圖倚仗外來武力,存心和人民為敵,使人民流血而發展成大規模無休止的內戰(又終於應合了老子所說的「自恃者滅,自勝者絕」的規律),加以「恥辱」與「病態」的標誌,用百集木刻,百集畫冊,來結束這個既殘忍又愚蠢的時代,並刻繪出全國人民由於一種新的覺悟,去合力同功向知識進取,各種切實有用的專門知識,都各自得到合理的尊重,各有充分發展的機會,人人以駕馭鋼鐵征服自然為目標,促進實現一種更新時代的牧歌。「這是可能的嗎?」「不,這是必然的!」附記 這個小文,是抗戰八年後,我回到北京不多久,為初次介紹黃永玉木刻而寫成的。內中提及他作品的文字並不多,大部分談的卻是作品以外事情——永玉本人也不明白的本地歷史和家中情況。從表面看來,只像「借題發揮」一種雜亂無章的零星回憶,事實上卻等於把我那小小地方近兩個世紀以來形成的歷史發展和悲劇結局加以概括性的紀錄。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如非家鄉劫後殘餘的中年人,是不大會理解到這個小文對於家鄉的意義。 家鄉的現實是:受歷史性的束縛,使得數以萬千計的有用青年,幾幾乎全部毀滅於無可奈何的戰爭形成的趨勢中,而知識分子的災難,也比湘西任何一縣都來得嚴重。寫它時,心中實充滿了不易表達的深刻悲痛!因為我明白,在我離開家鄉去到北京閱讀那本「大書」時,只不過是一個成年頑童,任何方面見不出什麼才智過人。只緣於正面接受了「五四」餘波的影響,才能極力掙扎而出,走自己選擇的道路。大多數比我優秀得多的同鄉,或以責任所在,離不開教師職務,或認為冰山可恃,樂意在那個小小的軍事集團中磨混,到頭來形勢一有變化,幾幾乎全部在十多年中,無例外都完結於這種新的發展變化中。 這個小文,和較前一時寫的《湘行散記》及《湘西》二書,前後相距約十年,敘述方法和處理事件各不相同。前者寫背景和人事,後者談地方問題,本文卻範圍更小,作縱的敘述。可是基本上是相通的。正由於深深覺得故鄉土地人民的可受,而統治階層的保守無能固步自封,在相互對照下明日舉步的困難,可以想像得到。因此把唯一轉機希望,曾經寄託到年青一代的覺醒上,影響顯明是十分微弱的。 因為當時許多家鄉讀者,除了五六人受到啟發,沖出那個環境,轉到北方作窮學生,抗戰時輾轉到了延安,一般讀者相差不多,只能從我作品中留下些「有趣」印象,看不出我反復提到的「寄希望于未來」的嚴肅意義。本文卻以本地歷史變化為經,永玉父母個人及一家災難情形為緯交織而成一個篇章。用的彩線不過三五種,由於反復錯綜連續,卻形成土家族方格錦紋的效果。整幅看來,不免有點令人眼目迷亂,不易明確把握它的主題寓意何在。但是一個在為「概念」「公式」所限制的讀者,把視界放寬些些,或許將依然可以看出一點個人對於家鄉的「黍離之思」! 在本文末尾,我曾對於我個人工作作了點預言,也可說一切不出所料。由於性格上的局限性所束縛,雖能嚴格律己,堅持工作,可極缺少對世事的靈活變通性。於社會變動中,既不知所以自處,工作當然配合不上新的要求,於是一切工作報廢完事於俄頃,這也十分平常自然。還記得解放前付印《長河》,在題記中我就曾經說過:「橫在我們面前許多事情,都不免使人痛苦,可是卻不必悲觀。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對於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後來者以極大鼓勵的!……」 我的作品,早在五三年間,就由印行我選集的開明書店正式通知,說是各書已過時,凡是已印未印各書稿及紙型,全部代為焚毀。隨後是香港方面轉載臺灣一道明白法令,更進一步,法令中指明一切已印未印作品,除全部焚毀外,還永遠禁止再發表任何作品。這倒是歷史上少有的奇聞。說作品已過時,由國內以發財為主要目的商人說出,若意思其實指的是「得即早讓路,免得成為絆腳石」,倒還近情合理,我得承認現實,明白此路不通,及早改業。 至於臺灣的禁令,則不免令人起幽默感。好像八百萬美式裝備,滿以為所向無敵,因此堅決要從內戰上見個高低的一夥,料不到終究被「小米加步槍」的人民力量打得一敗塗地。還不承認是由於政治極端腐敗必然的結果,卻把打敗仗的責任,以為是我寫了點反內戰小文章的原因(本文似也應包括在內),才出現這種禁令。得出這種結論,採取這種方法,是絕頂聰明,還是極端愚蠢,外人不易明白,他們自己應當心中有數。試作些分析,倒也十分有趣。中國現在有不少研究魯迅先生的團體,談起小說成就時,多不忘記把《阿Q正傳》舉例。若說真正懂得阿Q精神,照我看來,其實還應數臺灣方面掌握文化大權的文化官有深刻領會。這種禁令的執行,就是最好的證明,實在說來,未免把我抬舉得太高了。 至於三十多年前對永玉的預言,從近三十年工作和生活發展看來,一切當然近於過慮。永玉為人既聰敏能幹,性情又開廓明朗,對事事物物反應十分敏捷,在社會劇烈變動中,雖照例難免挫折重重,但在重重挫折中,卻對於自己的工作,始終充滿信心,頑強堅持,克服來自內外各種不易設想的困難,從工作上取得不斷偽突破和進展。生命正當成熟期,生命力之旺盛,明確反映到每一幅作品中,給人以十分鮮明印象。吸收力既強,消化力又好,若善用其所長而又能對於精力加以適當制約,不消耗于無多意義的世俗酬酢中,必將更進一步,為國家作出更多方面貢獻,實在意料中。進而對世界藝術豐富以新內容,也將是遲早間事。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四日作於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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