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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傳奇的故事(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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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來國家動亂,既照例以內戰為主要動力,蕩來蕩去形成了大小軍閥的新陳代謝。這小地方卻因僻處一隅,得天獨厚,又不值得爭奪,因之形成一個極離奇的存在。在湘西十八縣中,日本士官生、保定軍官團、雲南講武堂,及較後的黃埔軍官學校,前後都有大批學生,同其它縣分比,占人數最多。到抗戰前夕為止,縣城不到六千戶人家,人口還不及二萬,和附近四鄉卻保有了約二千中下級軍官,和經過軍訓四五個師的潛在實力。 由於這麼一種離奇傳統,一切年輕人的出路,都不免寄託在軍官上。一切聰明才智及優秀秉賦,也都一律歸納吸收于這個雖龐大實簡單的組織中,並陸續消耗於組織中。而這個組織於國內省內,卻又若完全孤立或游離,無所屬亦無所歸。「護法」、「靖國」等大規模軍事戰役,都出兵參加過。派兵下常、桃,抵長沙,可是戰事一過就又退還原駐防地。接田手的陳渠珍,頭腦較新,野心卻並不大,事實上心理上還是「孤立割據自保」占上風。 北伐以前,孫中山先生曾特派代表送了個第一師長的委任狀來,請了一回客,送了兩千元路費,那個委任狀卻壓在墊被下經年毫無作用。這自然就有了問題,即對內為進步滯塞,不能配合實力作其他任何改進設計。他本人自律甚嚴而且好學,新舊書都讀得有一定水平,卻並不鼓勵部下也讀書。因此軍官日多而讀書人日少,必然無從應付時變,對外則保持一貫孤立狀態,多誤會,多忌諱,實力越來越增加,和各方面組織關係隔絕,本身實力越大,也只是越增加困難。 戰爭來了,悲劇隨來。淞滬之戰展開,有個新編一二八師,屬第四路指揮劉建緒調度節制,原本被哄迫出去駐浙江奉化,後改宣城,戰事一起,就奉命調守嘉善唯一那道國防線,即當時所謂「中國興登堡防線」。(早就傳說花了過百萬元照德國顧問意見完成的。)當時報載,戰事過於激烈,守軍來不及和參謀部聯絡人員接頭,打開那些鋼骨水泥的門,即加入戰鬥。還以為事不可信。 後來方知道,屬我家鄉那師接防的部隊,開入國防線後,除了從唯一留下車站的縣長手中得到一大串編號的鑰匙,什麼圖形也沒有。臨到天明就會有敵機來轟炸。為敵人先頭探索部隊發見已發生接觸時,一個少年團長方從一道小河邊發現工事的位置,一面用一營人向前作突擊反攻,一面方來得及順小河搜索把上鏽的鐵門次第打開,準備死守。本意固守三天,卻守了足足五天。全師大部官兵都犧牲于敵人日夜不斷的優勢炮火中,下級幹部幾乎全體完事,團營長正副半死半傷,提了那串鑰匙去開工事鐵門的,原來就是我的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縣城中和我一同長大的年青人。 隨後是南昌保衛戰,經補充的另一個「榮譽師」上前,守三角地的當沖處,自然不久又完事。隨後是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荊沙爭奪,洞庭南岸的據點爭奪,以及長沙會戰。每次硬役必參加,每役參加又照例是除了國家意識還有個地方榮譽面子問題在內,雙倍的勇氣使得下級軍官全部成仁,中級半死半傷,而上級受傷旅團長,一出醫院就再回來補充調度,從預備師接收新兵。都明白這個消耗擔負,增加地方明日的困難,卻從種種複雜情緒中繼續補充下去。 總以為這是和日本打仗,不管如何得打下去!遲遲不動,番號一經取銷,家鄉此後就再無生存可能。因此,國內任何部隊都感到補充困難時,這地方卻好像全無問題,到時總能補充足額,稍加訓練就可重上前線,打出一定水平。就這樣,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底。小城市在湘西各縣中,比沅水流域任何一處物價都賤,表面上可說交通不當衝要得免影響,事實上卻是消費越來越少,餘下一城孤兒寡婦,哪還能想到囤積居奇發國難財?每一家都分攤了戰事帶來的不幸,因為每一家都有子弟作下級軍官,犧牲數目更嚇人。我們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城市把成年丁壯全部抽去,每家陸續帶來一分死亡給五千少婦萬人父母時,形成的是一種什麼空氣!但這是戰爭!有過二百年當兵習慣的人民,戰爭是什麼,必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而這些人的家屬子女,也必然更習慣於接受這個不幸!戰爭完結後,總還能留下三五十個小學教員,到子弟長大入學時,不會無學校可進! 和平來了,勝利來了,但戰爭的災難可並未結束。拼補湊集居然還有一個甲種師部隊,由一個從小兵作文書,轉軍佐,升參謀,入陸大,完全自學掙扎出來的×姓軍官率領,駐防膠濟線上。原以為國家和平來臨,人民苦難已過,不久改編退役,正好過北平完成一個新的志願,好好讀幾年書。且可能有機會和我合作,寫一本小小地方歷史,紀念一下這個小山城成千上萬壯丁十年中如何為保衛國家陸續犧牲的情形,將比轉入國防研究院工作還重要,還有意義。正可說明一種舊時代的滅亡新命運的開始,雖然是種極悲慘艱難的開始。 因為除少數的家庭還保有些成年男丁,大部分卻得由孤兒寡婦來自作掙扎!不意內戰終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膠東一役,這個新編師卻在極其曖昧情形下全部覆沒。師長隨之陣亡。統率者和一群幹部,正是家鄉人八年抗戰猶未死盡的最後殘餘。從私人消息,方明白實由於早已厭倦這個大規模集團的自殘自瀆,因此厭戰解體。專門家談軍略,談軍勢,若明白這些青年人生命深處的苦悶,還如何正在作普遍廣泛傳染,儘管有各種習慣制度和小集團利害拘束到他們的行為,而且加上那個美式裝備,但哪敵得過出自生命深處的另一種潛力,和某種做人良心覺醒否定戰爭所具有的優勢?一面是十分厭倦,一面還得接受現實,就在這麼一個情緒狀態下,我家鄉中那些朋友親戚,和他們的理想,三五天中便完事了。 這一來,真是連根拔去,「筸軍」再也不會成為一個活的名詞,成為湖南人談軍事政治的一忌了。而個人想從這個野性有活力的烈火焚灼殘餘孤株接接枝,使它在另外一種機會下作欣欣向榮的發展、開花結果的企圖,自然也隨之摧毀無餘。 得到這個消息時,我想起我生長那個小小山城兩世紀以來的種種過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形成一種自足自恃情緒,情緒擴張,頭腦即如何逐漸失去應有作用,因此給人同時也給本身帶來苦難。想起整個國家近三十年來的苦難,也無不由此而起。在社會變遷中,我那家鄉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這生死交替於每一片土地上流的無辜的血,這血淚更如何增加了明日進步舉足的困難。 我想起這個社會背景發展中對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緒、願望和動力,既缺少真正偉大思想家的引導與歸納,許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發揮,結果便終不免依然一個個消耗結束於近乎週期性悲劇宿命中。任何社會重造品性重鑄的努力設計,對目前情勢言,甚至於對今後半世紀言,都若無益白費。而近於宿命的悲劇,卻從萬千掙扎求生善良本意中,作成整個民族情感凝固大規模的集團消耗,或變相自殺。直到走至盡頭,才可望得到一種真正新的開始。 我也想到由於一種偶然機會,少數游離於這個共同趨勢以外惡性循環以外,由此產生的各種形式的衍化物。我和這一位年紀青青的木刻藝術家,恰可代表一個小地方的另一種情形:相同處是處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積習已完全游離,而出於地方性的熱情和幻念,卻正猶十分旺盛,因之結合成種種少安定性的發展。但是我依然不免受另外一種地方性的局限束縛,和陰晴不定的「時代」風氣儼若格格不入。即因此,將不免如其他鄉人似異實同的命運,或早或遲必僵僕於另外一種戰場上,接受同一悲劇性結局。至於這個更新的年青的衍化物,從他的通信上,和作品自刻像一個小幅上,仿佛也即可看到一種命定的趨勢,由強執、自信、有意的阻隔及永遠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種無可避免悲劇性的將來,至於生活上的敗北,猶其小焉者。 最後一點涉及作者已近于無稽預言,因此對作者也留下一點希望。倘若所謂「悲劇」實由於性情一事的兩用,在此為「個性鮮明」而在彼則為「格格不入」時,那就好好的發展長處,而不必求熟習世故哲學,事事周到或八面玲瓏來取得什麼「成功」、不妨勇敢生活下去,毫無顧慮的來接受挫折,不用作得失考慮,也不必作無效果的自救。這是一個真正有良心的藝術家,有見解的思想家,或一個有勇氣的戰士共同的必由之路。若悲劇只小半由於本來的氣質,大半實出於後起的習慣,尤其是在十年遊蕩中養成的生活上不良習慣時,想要保存衍化物的戰鬥性,持久存在與廣泛發展,一種更新的堅韌素樸人生觀的培育,實值得特別注意。 這種人生觀的基礎,應當建築在對生命能作完全有效的控制。戰勝自己被物欲征服的弱點,從克服中取得一個完全獨立的人格,以及創造表現的絕對自主性起始。由此出發,從優良傳統去作廣泛的學習,再將傳統長處加以綜合,融會貫通,由於虔誠和謙虛的試探,十年二十年持久不懈,慢慢得到進展,在這種基礎上,必會得到更大的成就。正因為工作真正貼近土地人民,只承認為人類多數而「工作」。 不為某一種某一時的「工具」,存在于現代政治所培養的窄狹病態自私殘忍習慣空氣中,或反而容易遭受來自各方面的強力壓迫與有意忽視,欲得一稍微有自主性的順利工作環境,也並不容易。但這不妨事,倘苦目的明確,信心堅固,真有成就,即在另外一時,將無疑依然會成為一個時代的重要標誌!如所謂「弱點」,不過是像我那種「鄉下佬」的頑固拘迂作成的困難,以作者的開擴外向性的為人,必然不會得到我的悲劇性的重演。 在人類文化史的進步意義上,一個真正的偉人巨匠,所有努力掙扎的方式,照例和流俗的趣味及所懸望的目標,總不易完全一致。一個偉大藝術家或思想家的手和心,既比現實政治家更深刻並無偏見和成見的接觸世界,因此它的產生和存在,有時若與某種隨時變動的思潮要求,表面或相異或游離,都極其自然。它的偉大的存在,即於政治、宗教以外,極有可能更易形一種人類思想感情進步意義和相對永久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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