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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記錄(3)


  四

  夜來聽到淅瀝的雨聲,還夾著嗡嗡隆隆的輕雷,屈指計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記起小時覺得有趣的端陽節將臨了。

  這樣的雨,在故鄉說來是為劃龍舟而落。若在故鄉聽著,將默默地數著雨點,為一年來老是臥在龍王廟倉房裡那幾隻長而狹的木舟高興,童心的歡悅,連夢也是甜蜜而舒適!北京沒有一條小河,足供五月節龍舟競賽,所以我覺得北京的端陽寂寞。既沒有劃龍舟的小河,為劃龍舟而落的雨又這樣落個不止,我於是又覺得這雨也落得異常寂寞無聊了。

  雨是嘩喇嘩喇地落,且當做故鄉的夜雨吧:臥在床上已睡去幾時候的九妹,為一個炸雷驚醒後,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又怕又喜,將摟著並頭睡著媽的脖頸,極輕的說:「媽,媽,你醒了吧。你聽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會漲水,河裡自然也會漲水。莫把北門河的跳岩淹過了。我們看龍舟又非要到二哥乾爹那吊樓上不可了!那橋上的吊樓好是好,可是若不漲大水,我們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點的地方去看,無論如何要有趣一點。我又怕那樓高,我們不放炮仗,站到那麼高高的樓上去看有什麼意思呢。媽,媽,你講看:到底是二哥乾爹那高樓上好呢,還是玉英姨家好?」

  「我寶寶說得都是。你喜歡到哪一處就去哪處。你講哪處好就是哪處。」媽的答覆,若是這樣能夠使九妹聽來滿意,那麼,九妹便不再做聲,又閉眼睛做她的龍舟夢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說:——老九,老九,又漲大水了。明天,後天,看龍船快了!你預備的衣服怎樣?這無論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媽身邊去催媽為趕快把新的花紡綢衣衫縫好,說是免得又穿那件舊的花格子洋紗衫子出醜。其實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領口沒完工,然而終不能禁止她去同媽嘮叨。

  晚上既下這樣大雨,一到早上,放在簷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會滿盆滿桶的裝著雨水了。這雨水省卻了我們到街上喊賣水老江進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葉子便將在這些桶裡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問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節來臨的歡喜中去。大人們呢,將為這雨增添了幾分忙碌。但雨有時會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這是天的事情,誰能斷料的定?)所以,在這幾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點工作——這是沒有哪一個小孩子不願搶著做的工作:就是祈禱。他們誠心祈禱那一天萬萬莫要落下雨來,縱天陰沒有太陽也無妨。他們祈禱的意思如像請求天一樣,是各個用心來默祝,口上卻不好意思說出。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兩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許下願心——大點的我,人雖大了,願天晴的心思卻不下於他倆。

  於是,這中間就又生出爭持來了。譬如誰個膽虛一點,說了句。

  「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個便「不,不,決不!我敢同誰打賭:落下了雨,讓你打二十個耳刮子以外還同你磕一個頭。若是不,你就為我——」

  「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虛者又若極有把握的說。「那我同你打賭吧。」

  不消說為天晴袒護這一方面的人,當聽到雨必定要下的話時氣已登脖頸了!但你若疑心到說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願意下雨,這話也說不去。這裡兩人心虛,兩人都深怕下雨而願意莫下雨,卻是一樣。

  僥倖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們對天的讚美與感謝,雖然是在心裡,但你也可從那微笑的臉上找出。這些誠懇的謝詞若用東西來貯藏,恐怕找不出那麼大的一個口袋呢。

  我們在小的孩子們(雖然有不少的大人,但這樣美麗佳節原只是為小孩子預備的,大人們不過是搭秤的豬肝罷了。)喝彩聲裡,可以看到那幾隻狹長得同一把刀一樣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擲梭一般拋來拋去。一個上前去了,一個又退後了;一個停頓不動了,一個又打起圈子演龍穿花起來。使船行動的是幾個紅背心綠背心——不紅不綠之花背心的水手。他們用小的橈槳促船進退,而他們身子又讓船載著來往,這在他們,真可以說是用手在那裡走路呢。

  ……

  過了這樣發狂似的玩鬧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盡讓划船的人劃了去,又太平無事了。那幾隻長狹木船自然會有些當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龍王廟去休息,我們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嗎?」幸好遇事愛發問的小孩們還沒有提出這麼一個問題為為難他媽。但我想即或有聰明小孩子問到這事,還可以用這樣話來回答:「它已結結實實同你們玩了一整天,這時應得規規矩矩睡到龍王廟倉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愛熱鬧,所以他不會寂寞。」

  從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漸漸的把前一日那幾把水上拋去的梭子忘卻了——一般就很難聽人從閒話中提到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節將近,龍舟雨再落時,又才有人從點點滴滴中把這位被忘卻的朋友記起。

  五

  我看我桌上綠的花瓶,新來的花瓶,我很客氣的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與小茶壺之間。

  節侯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這樣古雅美麗的瓶子,適宜插丁香花。適宜插藤花。一枝兩枝,或夾點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極其可愛。但是,各樣花都謝了,或者是不謝,我無從去找。

  讓新來的花瓶,寂寞的在茶壺與墨水瓶之間過了一天。

  花瓶還是空著,我對它用得著一點羞慚了。這羞慚,是我曾對我的從不曾放過茶葉的小壺,和從不曾借重它來寫一點可以自慰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過的。

  新的羞慚,使我感到輕微的不安。心想,把來送象廷蔚那種過時的生活的人,豈不是很好麼?因為疲倦,雖想到,亦不去做,讓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壺與墨水瓶中間。

  懂事的老田,見了新的綠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樣一種職務了,不待吩咐,便走到農場邊去,采得一束二月蘭和另外一種不知名的草花,把來一同插到瓶子裡,用冷水灌滿了瓶腹。

  既無香氣,連顏色也覺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過想而已。看到二月蘭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無力對我所憎的加以懲治的疲倦時,這些野花得到不應得的幸福了。

  節候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或者不謝,我也無從去找。

  從窗子望過去,柏樹的葉子,都已成了深綠,預備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綠也是不得已。能夠抵抗,也算罷了。我能用什麼來抵抗這晚春的懊惱呢?我不能拒絕一個極其無聊按時敲打的校鐘,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絕一點什麼。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絕。這時遠遠的正有一個木匠或鐵匠在用斧鑿之類做一件什麼工作,釘釘的響,我想拒絕這種聲音,用手蒙了兩個耳朵,我就無力去抬手。

  心太疲倦了。

  綠的花瓶還在眼前,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換上了新從外面要來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氣,想到昨日的那個女人。

  看到新來的綠瓶,插著新鮮的藤花,呵,三月的夢,那麼昏昏的做過!……想要寫些什麼,把筆提起,又無力的放下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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