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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記錄(2)


  「小小的朋友,你把笛子離開嘴,象我這樣,倚在牆或樹上,地上的石板乾淨你就坐下,我們兩人來在這死寂的世界中,各人把過去的世界活在思想裡,豈不是好嗎?在那裡,你可以看見你所愛的一切,比你吹笛子好多了!」

  我的聲音沒有笛子的尖銳,當然他不會聽到。

  笛子又在吹了,不成腔調,正可證明他的天真。

  他這個時候是無須乎把世界來活在思想裡的,聽他的笛子的快樂的調子可以知道。

  「小小的朋友,你不應當這樣!別人都沒有做聲,為什麼你來攪亂這安寧,用你的不成腔的調子?你把我一切可愛的復活過來的東西都破壞了,罪人!」

  笛子還在吹。他若能知道他的笛子有怎樣大的破壞性,怕也能看點情面把笛子放下吧。

  什麼都不能不想了,只隨到笛子的聲音。

  沿著笛子我記起一個故事,六歲到八歲時,家中一個苗老阿女牙,對我說許多故事。關於笛子,她說原先有個皇帝,要算喜歡每日裡打著哈哈大笑,成了瘋子。皇后無法。把賞格懸出去,治得好皇帝的賞公主一名。這一來人就多了。公主美麗象一朵花,誰都想把這花帶回家去。可是誰都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有些人甚至於把他自己的兒子,牽來當到皇帝面前,切去四肢,皇帝還是笑!同樣這類笨法子很多。皇帝以後且笑得更凶了。到後來了一個人,鄉下人樣子,短衣,手上拿一支竹子。皇后問:你可以治好皇帝的病嗎?來人點頭。又問他要什麼藥物,那鄉下人遞竹子給皇后看。竹子上有眼,皇后看了還是不懂。一個鄉下人,看樣子還老實,就叫他去試試吧。見了皇帝,那人把竹子放在嘴邊,略一出氣,皇帝就不笑了。第一段完後,皇帝笑病也好了。大家喜歡得了不得。……那公主後來自然是歸了鄉下人。不過,公主學會吹笛子後,皇后卻把鄉下人殺了。……從此笛子就傳下來,因為有這樣一段慘事,笛子的聲音聽起來就很悲傷。

  阿女牙人是早死了,所留下的,也許只有這一個苗中的神話了。(願她安寧!)

  我從那時起,就覺得笛子用到和尚道士們做法事頂合式。因為笛子有催人下淚的能力,做道場接亡時,不能因喪事流淚的,便可以使笛子掘開他的淚泉!

  聽著笛子就下淚,那是兒時的事,雖然不一定家中死什麼人。二姐因為這樣,笑我是孩子脾氣,有過許多回了。後來到她的喪事,一個師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姐生時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暈去了。

  近來人真大了,雖然有許多事情養成我還保存小孩愛哭的脾氣,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淚。近來聞笛,我追隨笛聲,颺到虛空,重現那些過去與笛子有關的事,人一大,感覺是自然而然也鈍了。

  笛聲歇了,我驟然感到的空虛起來。

  ——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麼吧?你是望著天空一個人在想什麼吧?我願你這時年紀,是只曉得吹笛的年紀!你若是真懂得象我那樣想,靜靜的想從這中抓取些渺然而過的舊夢,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邊吹起來!年紀小一點的人,載多悲哀的回憶,他將不能再吹笛了!還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

  象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著了,聲音略變,大約換了一個較年長的人了。

  抬起頭去看天,黑色,星子卻更多更明亮。

  三

  在雨後的中夏白日裡,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單調的寂寞,但既沒有沙子被風吹揚,拿本書來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於枯燥。

  鎮日為街市電車弄得耳朵長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這半鄉村式的學校來了。名為駱駝莊,我卻不見過一匹負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是都在休息了吧。在這裡可以聽到富於生趣的雞聲,還是我到北京來一個新發見。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場上和煦可親的母牛喚犢的喊聲裡的,還有坐在榆樹林裡躲蔭的流氓鷓鴣同它們相應和。

  雞聲我至少是有了兩年以上沒有聽到過了,鄉下的雞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裡坪農場中聽過。也許是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晴陰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新的感動。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疲倦思眠的單調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的嗚嗚汽笛。從這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使我不馴的野心常隨著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一種空虛寂寞的客寓中寄託吧了!若拿來同鄉村中午雞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

  我以前從不會在寓中半夜裡有過一回被雞聲叫醒的事情。至於白日裡,除了電車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聲!連母雞下蛋時「咯大咯」也沒有聽到過。我於是疑心北京城裡的住戶人家是沒有養過一隻活雞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測的不對了,我每次為相識扯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雞」「熏雞」等等名色。我到菜市去玩時,似乎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籠裡,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雞。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做聲。倘若一個從沒看見過雞的人,僅僅根據書上或別人口中傳說「雞是好勇狠鬥,能引吭高唱……」雞的樣子,那末,見了這罩籠裡的雞,我敢說他絕不會相信這就是雞!

  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因為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時時擔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懷了呢!這本不奇怪,譬如我們人到憂愁無聊(還不至於死)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願意開口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是: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於宰割憂懼中,但別的地方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為甚別的地方的雞就有興致高唱愉快的調子呢?我於是乎覺得北京古怪。

  看著沉靜不語的深藍天空,想著北京城中的古怪,為那些一遞一聲雞唱弄得有點疲倦來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游龍」兩句古典文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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