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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二

  十點鐘車來了兩個拜訪男子A的客人,兩個人一前一後皆到了××大學的傳達處,放了一個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遠的××病院後,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裡去了,其一個則另外說可會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書店的小編輯,就是在前天下午為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會客室見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這人特意前來報告蔡某夫婦被捕的事情。××書店的小編輯,到了病院,見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氣的把書店經理給男子A的稿費一百元從皮夾中取出,數點了一下,送給男子A,且戲子樣子說話,從「久仰大名,熟讀著作」起始到「聽說貴體違和」為止,說了一篇文法不錯的客氣話以後,就說到前一天女孩玖到書店的事來,言中表示對男子A無限羡慕。到後就呈上新著一本,說是請求賜教。把話說完,還不走,其用意是很難索解了。

  男子A間或就在一些雜誌上見到過這新詩人的名字同詩題,如今卻想不到這就是據說新中國的新詩人,且把新詩也獻上了。因為這人好象還得談談「文壇」的問題,如其他拜訪的年青人一樣,或者還得來一點褒獎才能痛痛快快打發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這人說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與出版業情形。這編輯非常願意把話延長,則意外的事或將在機會上發生,方不辜負今天老遠坐火車來的原意,所以說了這樣又是那樣,總似乎非常關心這些事情,一回去就將寫文學史那種樣子。當這編輯兼詩人自己發揮主張,洋洋灑灑象做文章的談到一切,且述及自己同生活奮鬥的經過時,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應著這編輯,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塊錢將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債務的償還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來到病院中了,玖先進房,見到玖用跳躍急促的姿勢跑進房來,正想說話又忽然凝住了喉嚨不再說話,這編輯以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驚肉跳,感動到全身是詩。

  男子A見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們送我錢來了。」

  玖不做聲,望望二哥又複望望那××書店的俗物臉嘴。

  男子A還以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說話,故又說道:「你說蔡先生會為我們拿來,她還不來,我們或者還得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幾幾乎是呻吟的樣子在喉中「噢」了一聲,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說話去了。

  「玖,你怎麼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為我還蔡先生的錢,還得買一點藥來,不要走!」

  女孩玖即刻又進房來了,後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編輯站起來了,男子A在朋友周走到床邊來握手之後,不得不為周介紹,「那是××,詩人,那是周,周××,」這樣一介紹,那編輯就想把那只寫詩的手伸出來準備捏,但周卻無心做這件事,坐到床邊一張籐椅上了。

  「見到蔡夫婦麼?」

  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遲疑了一陣,才含含糊糊的答應了一句話。

  男子A又問,「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這病?」那男子仍然還是含含糊糊的應了一句。

  因為在先本意來告A,商量關於蔡夫婦二人的事應如何對付,到這裡時先見到玖,一談到A的病,所以同玖商量卻只能把這消息再隱瞞一天兩天為好了。男子周不能把話只維持在朋友蔡夫婦生活上面,所以看到了床邊一本新書,還以為什麼好書,就隨手拿起翻了一頁。他不知道所謂詩人就是身邊的先來的客人,問A,「是誰的詩?這東西也拿來印。」男子A說,「周,詩人就是面前的人,這本詩應當是一本好詩,應當多看看再說話!」

  那詩人編輯聽到周的話稍稍在臉上發了點燒,但疑心周即是編《大文月刊》的有名批評家,就在男子A說過話後說道:「這拙集倒想請教,不知周先生是不是高興看看?」

  男子周說:「失敬了,想不到今天在這裡見到詩人。」

  那編輯聽到批評家稱他為詩人,全身皆熱了,就很謙卑的問及一切文壇事情,且隨意批評一下新詩,雖極謙虛的說這是一種胡謅,然而為了表明這胡謅也仍然是有思想有頭腦的東西,所以他很矜持的說了一回後,又在各人作品上作一小小估價,又驕傲又可憐的情形在周面前裸露無遺。

  男子周只點點頭,笑,女孩玖站在床頭,也很好笑。

  到後大家全無話說了。玖就問周,什麼時候《大文》第十期出版,有些什麼文章在上面。男子周知道玖的意思所在,所以告玖月刊文章以外,就同玖來討論雜誌最近的種種問題來,消磨這一個嶄新的日子。

  那編輯若非另外又來了扁臉教授,一開口就說病人不應當時時刻刻有客的話,他不至於即刻就站起身要走了。既站起了身,還沒有想走的意思,忽然又很冒失的問男子A,「這裡看護是男子還是女人」那樣新奇的話,男子A不敢再同這詩人說話,就任他走去了。

  詩人走了,出了病院,就象一個失戀的男子一樣,自己明知道對女孩玖是無望了,就想像周如何在女孩玖面前獻媚的情形,覺得非常可恨,恨不得有機會雇人打他一頓,但還沒有走到車站,他的思想又改了方向,憑記憶想起《大文月刊》的通信處詳細地址,以為明天即應當寄一本詩給這個有聲望的名人,期望到那有名的批評了。

  男子周臨走時,男子A托他,為蔡帶三十塊錢回去,另外又還蔡二十。正想來到這裡同A借錢供給蔡夫婦獄中費用的呢,完全把上海方面的隱瞞不說,拿了錢,看看表,只差二十分火車就要到站,囑咐到A安心在這院裡養三五天再出院,就要走了。

  「不坐坐麼?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我明天要到上海去。」

  女孩玖聽到這個,就大聲的很驚詫的樣子說,「絕對不能到上海去!」

  「玖,那你去吧。我們應當要安置一個爐子,還得買一點吃的東西!你去為我買吧,只看你自己會不會做這些事。」

  「我完全會,你只不要即刻出院,我一切去辦!醫生告過你說血分太壞,缺少凝結成分的膠質。還有,一出去,就——」男子周不讓他們說話到最後,就打斷了這談話,一面說要走要走,一面向女孩玖示了一個意,再同A握握手,很丈夫氣的走了。女孩玖送了周出到門外,很憂愁的說,「我怕瞞不了他!」

  「不行,他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因為知道這個消息,耽擱了他晚上一晚安靜的睡眠。」

  「我怕他要問我!」

  「你不要一個人再在他這房裡陪他了。你當藉故說學校有事情非做不可,就返到學校裡去,也不要為這個事擔心失眠。

  事情是可以水落石出的!一點不要緊,你就照到我的計劃去做,隱瞞兩天,到他可以抵抗身體上的衰弱時,我們再告給他就無害於事了。」

  女孩玖當真即刻就離了二哥的病院,一個人很寂寞的返校中去了。一個下午沒有見到二哥,男子A,還以為一定是又在學校因為想起病人的事情在哭,眼睛哭腫了,既不敢到堂上聽課,也不敢到病院中來。女孩玖的哭是當真的,因為想起二哥,也想起平素教過英文的蔡夫婦,為巡捕捉去,在獄裡床也沒有的情形,所以心上就軟弱得很,不得不哭了。

  三

  到了晚上玖沒有吃多少飯。因為五同玉的不瞭解,以為眼淚的多同食量的少全為二哥的病,又因為不願意為同樓的五與玉不瞭解的安慰,所以仍然走到女生朱處去讀書。

  「玖,你又哭,這真是不對的!你又說要學做一個大人,你看大人有成天流點淚的麼?」

  「是的,我忍了,我也罵我自己,這是不對的。」

  「我也明白是你心上的軟弱。」

  「只有你同二哥能明白我這個不可治的病。」「應當要克制自己,並且把身體精神,鍛煉得堅強一點,才能做人。」

  「朱。你不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有理由哭一會兒的。」

  「什麼事?」

  「我明天後天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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