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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姨娘把碗取來了,聽到說要走的話,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裡怎麼一個人坐車?」

  「我就得走!」

  也不問女主人怎麼樣,站起身來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氣,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說什麼了,從箱中把錢取出,把三張十塊的票子給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幾張一元的鈔票。

  「那你們又怎麼辦?難道不要用了麼?」

  「我們還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為你到××書店找經理,把圖章留在這裡好點。取得錢我就要夕士送來,或者我自己來,就到看你哥哥。」

  「好極了。不過我還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麼這樣奇怪,二哥病難道不要錢用麼?若是××取不到錢,夕士或者還可到別處拿點,不要著急!」

  「那明天如是××得了錢,你來我學校玩玩也好。我們那裡天氣也並不很冷。」

  「好,得了錢我就來,車是九點××分,人少一點麼?」

  「這幾天車上全很清靜,你來我那裡吃早飯好了,有魚,是廣東味道,也有辣子,自己買的。」

  「好得很,我來吃魚。」

  兩個人下了樓,開了門,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門邊的女主人,捏著女孩玖的手不放,說,「雪這樣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還在落,明天會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羅漢了。」

  「我們已經堆了一個,還是用糖做的眼睛,他們說眼睛應當是甜的。」

  「什麼人說這種話?」

  「是女同學。頂會說怪話的一個女人。」

  「同學還好沒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課玩,有什麼不好。」

  「你們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來看,我們那地方是頂方便作這東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動手做。」

  「玖,那你還是明天去好一點,明天同我兩個人一塊兒去,你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們,又不知道醫院在什麼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會,忽然聽到有一個人家的掛鐘響了八點,記起二哥這時還大約在病院中沒有睡眠,覺得無論如何要走了,就說,「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來,若是十點半鐘的車,我就到車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鐘的公共汽車,到××換電車往車站,趕到火車站時是八點三十五分鐘,到學校時是九點三刻左右。

  八

  女孩玖回到學校時,因為時間太晏,不能再過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聽到女孩玖已經返這宿舍,就過玖的房中來,探聽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們是才從上海回來的。因為談到上海,才記起自己午飯同晚飯完全沒有吃過,問玉同五有沒有可以充饑的東西,玉為玖就在火酒爐子裡煮了些西米粥,五給了玖三個橘子。

  ××學校熄燈時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婦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圍搜索的時候。一些書籍,同兩夫婦,姨娘,皆被橫蠻無理的捕探帶進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極其肮髒的一個地下室中,暫時也不訊問。女孩玖,卻正同五玉等說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穎,夫婦如何二人到這上海地方與生活作苦戰,且告給她們,明天這很可愛敬的女人就會來到這裡看我們同我們所堆的雪人。幾個女人都覺得這樣女人真不可不認識,囑咐了玖無論如何得留到這裡吃午飯,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沒有即刻睡眠的需要,雖然累了一天,來去坐了半天車,這時才來吃東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時節,這個時候卻正是低下了頭在燈下用發凍的手捏了筆寫那三元一千字小說的時候,如今縱是躺在醫院裡,還不知是不是還在流血。縱不流血了,也總還是沒有睡覺,以為在最後一班火車或者沒有玖這個人。因為想起二哥的病,仿佛非常傷心起來了,就在桌邊對著一枝小小蠟燭流淚。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來已早上床睡覺了,這時卻悄悄的爬了起來,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後,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這樣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頭並不回,卻說,「密司×,真對不起。我沒有什麼,因為剛才吃東西太飽,暫時不想睡。」

  「你才從上海回來麼?」

  「是的,九點的車,因為忙到想回來,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裡住的。」

  「聽說——A先生病了住到醫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時又特別凶,所以到後只好到那裡去了。」

  「為什麼要流血?」

  「是老病,身體太壞,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這裡難道功課也忙麼?」

  「不是功課是自己寫文章。」

  那女人好象是在想一種事情,暫時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來。這時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著,顯得極其親愛。那女人說:「你手都腫了,怎麼手套又不戴?」

  玖聽到這話略顯得忸怩,微笑的說,「沒有手套。」

  「我明天為你打一雙,我剩得有很多細毛繩子,你歡喜什麼顏色?」

  「我明天去買,方便點。」

  「我一天可以成一隻,也蠻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說話,就不做聲了。

  桌上的一枝蠟燭,搖搖的棗子大一點光輝,照出兩人並肩的大影子在牆上,那女人見到這影子,心裡似乎極其快樂,又依著體質的關係,對於所憧憬的一種東西發愁。

  因為一定要見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說話。談到病人的病,玖就說,「依我說,遷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為這裡並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麼?」

  「我是這樣想,不過我們眼前辦不到,書賣不去。」

  「難道A先生那麼多書全不能拿版稅?」

  「賣的賣去,拿版稅的也拿到不多,現在是要新書才行的。」

  「這邊學校欠薪麼?」

  「那裡,一到這來就用了兩百。我們用錢太多了,是這樣脾氣,很難說。」

  「玖小姐,那你母親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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