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冬的空間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一

  ……心情到近來,軟柔得如蠟,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機會。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處。我看到了冬天,感覺到冬天,如今我還意識到,要用我這手抓住了這冬天給我的憂鬱。

  我或者會如一匹葉子,離了所在的枯枝。我的靈魂,——倘若靈魂還是我的一種產業,我還有權利可以放棄或保留,我將盡這風吹我到一個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頂,或是飄到小池小井裡,我一點不留戀我的過去。我告給他們,我是活厭了,有風,我將盡它吹,我將因掉在一個舉目無親的世界裡,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別人,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這話的真實。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說到這些愚蠢的言語了,我將怎麼來揮霍我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總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點那種機會。我總嫌知道別人太少而別人知道我則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種憧憬的完全上系著我的哀樂。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從此超生。心情的軟弱,既全因為一切所謂彼岸的達到,明白了誰也無可援手,我就應當喑啞,誠實的做人,邁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個完全無用的東西!一個在任何辯解上也是懦弱無力的小器,還從種種機會上,盡別人稱為有恆性的男子,無恥極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機會這樣多,你的所得是些什麼?

  二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聲音,在向房中近身處的一個伏在窗邊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著。

  「你開燈。」男子仍然還是伏在桌上頭也不回,「玖,莫看了,開燈!」

  那個女子,捏著懸在床前的電燈開關按了兩次,燈還沒有光明。於是含著小小嗔怒的神氣,用愛嬌的聲音說話,「討厭的燈,這樣夜,電還不來。——你寫什麼?」

  「我寫文章,」那人啪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筆放下了,「今天守到這桌邊一整天,還只有五張。頭腦亂極了。現在另外寫點感想那類東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飯再寫,我們出去看看。」

  「快吃飯了麼?」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鬧了。我們出去好不?」

  雖這樣說著,那說話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黃昏的景色為意,還是坐在床邊看書的。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聽到打第七次的下課鐘聲音,聽到樓梯上有人忙亂的走動的聲音,聽到樓下食堂有人吵鬧的聲音,兩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殘留的黃昏光景,那男子,用著很沉鬱的調子說道:「我們又過了一天了,玖。」接著且輕輕歎息,像是對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過年了。」女子說過年的話,表示日子過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謳歌。

  「是的,到過年,我們還不知道住在什麼地方去。」

  「仍然……」

  「到這裡行嗎?我這功課教半年別人就早厭了。我很明白,別人不需要我,我們能放賴到這地方麼?」因為這時說的這些話像是極不相宜,所以那個玖就另外說一種話。

  「今天是禮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書吧。我近來常常總感覺到缺少生存的氣概,不知為什麼,心軟弱極了。往常見你因為很小的事就哭,一點不能節制自己的眼淚,還以為是女人,身體不怎麼好,又任性,所以這樣。你那性格我是在先總能原諒,到後就會生氣的,因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煩惱,如果還可憐二哥,就不應當常常無理由流眼淚。但我自己到近來,也成為女孩子了。一點不值價,眼前一切皆象在欺侮我。」

  「你莫多寫字。媽就告過你很多次數了,醫生又告過你。」

  「哪裡是多?文章做了一天還是昨晚上那五張,照抄了一次。我這頭腦一點也沒有用了。往天寫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從從容容的寫下,象最近《小說月報》的《會明》同《菜園》,全是那樣子寫成。雖改了又改,人總不糊塗。寫成後倒到床上疲倦象死人,正好象與商務印書館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塊錢報酬不相稱,不過總是把心中的東西寫出了。如今寫不出,腦中塞滿了一切雜亂的東西,不知道要怎麼辦。」

  「你放兩天莫寫好點。你又懂勸我莫在生氣時節念書,你自己一點也不講究這些。」

  「我能夠講究麼?不寫怎麼了?快過年了。這裡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塊錢,真應當感謝他們,許可你學費也欠帳。我們還答應為媽買藥,並寄點錢給那可憐的老人家過年。

  我還應當退《紅黑》的二百五十塊錢。還應當退《冰季》的二十塊錢。還應當把××的八十塊書錢送人。一啪拉寫十五萬字也不夠。現在還應當在禮拜天就寫成五萬,好去同×先生說,他告我說過中華或者還可想一個法。兩百塊錢我們也仍然不能搬家。賬真不是有方法還清楚的事。我們在縫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幾塊錢的賬了。」

  說著,聽著這樣的話與她二哥並立在窗前的玖,無可回答,把電燈開關一按,燈明瞭。全房中為新的光明充滿,窗外的黃昏景致不能再見到了,二哥暫時不再說話,在燈光下看那自己所寫的半張日記。

  名叫玖的為一年約十六歲,有著俏麗身材,以及蒼白秀美臉龐的女孩子。身穿淺藍鵝絨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為先一時才一個人從課堂下課回來,房中又清冷異常,所以在房中也沒有把大衣脫去。這女孩的頭髮留得很長,披到腦後非常平順。神態凝靜,仿佛有著一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年人的心。但長眉下一雙微向上飛的眼睛,清明無邪的眼珠,卻凝聚著一種愛嬌,口輔微微開合,從神情上所凝結成淡淡的憂愁痕跡即刻也就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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