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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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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於此道的,既難成名,又難牟利,且決不能用它去討個小官兒作作。社會一般事業都容許僥倖投機,作偽取巧,用極小氣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說」可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玩花樣不來,擅長「政術」的分子決不會來摸它。「天才」不是不敢過問,就是裝作不屑於過問。即以從事寫作的同道來說,把寫短篇小說作終生事業,都明白它不大經濟。這一來倒好了。短篇小說的寫作,雖表面上與一般文學作品情形相差不多,作者的興趣或信仰,卻已和別的作者不相同了。 支持一個作者的信心,除初期寫作,可望從「讀者愛好」增加他一點愉快,從事此道十年八年後,尚能繼續下去的,作者那個「創造的心」,就必得從另外找個根據。很可能從外面刺激淩轢,轉成為自內而發的趨勢。作者產生作品那點「動力」,和對於作品的態度,都慢慢的會從普通「成功」,轉為自我完成,從「附會政策」,轉為「說明人生」。這個轉變也可說是環境逼成的,然而,正是進步所必需的。由於作者寫作的態度心境不同,似乎就與抄抄撮撮的雜感離遠,與裝模作樣的戰士離遠,與逢人握手每天開會的官僚離遠,漸漸的卻與那個「藝術」接近了。 照近二十年來的文壇風氣,一個作家一和「藝術」接近,也許因此一來,他就應當叫作「落伍」了,叫作「反動」了,他的作品並且就要被什麼「檢查」了,「批評」了,他的主張意見就要被「圍剿」了,「揚棄」了。但我們可不必為這事情擔心。這一切不過是一堆「詞」而已,詞是照例搖撼不倒作品的。作品雖用紙張印成,有些國家在作品上澆了些煤油,放火去燒它,還無結果!二三子玩玩字詞,用作自得其樂的消遣,未嘗無意義。 若想用它作符咒,來消滅優秀作品,其無結果是用不著龜筮蔔算的。「落伍」是被證明已經「老朽」,「反動」,又是被裁判得受點處分,使用的意義雖都相當厲害,有時竟好象還和「偵探告密」「坐牢殺頭」這類事情牽連在一處。但文人用來加到文人頭上時,除了滿足一種卑鄙的陷害本能,是並無何等意義,不用擔心嚇怕的。因為這種詞用慣後,用多後,明眼人都知道這對於一個誠實的作家,是不會有何作用的。文學還是文學,作品公正的審判人是「時間」(從每個人生命中流過的時間),作品在讀者與時間中受試驗,好的存在,且可能長久存在,壞的消滅,即一時間偶然僥倖,遲早間終必消滅。一個作者真正可怕的事,是無作品而充作家,或寫點非驢非馬作品應景湊趣,門面總算支持了,卻受不了那個試驗,在試驗中即黯然無光。 日月流轉,即用過去二十年事實作個例,試回頭看看這段短短路上的陳跡,也可長人不少見識。當時文壇逐鹿,恰如運動場上賽跑,上千種不同的人物,穿著各式各樣的花背心和運動鞋,用各自習慣的姿勢,從跑道一端起始,飛奔而前。就中有僅僅跑完一個圈子,即已力不從心,搖搖頭退下場了的。有跑到三五個圈子,個人獨在前面,即以為大功告成而不再幹的。有一面跑一面還打量到做點別的節省氣力事情,因此裝作摔了一跤,腳一跛一跛向公務員叢中消失了的。 也有得到親戚、朋友、老闆、愛人在旁拍巴掌叫好,自己卻實在無出息,一陣子也敗潰下來的。大致的說來,跑到三五年後,剩下的人數已不甚多。雖隨時都有新補充分子上場,跑到十年後,剩下的可望到達終點的人就不過十來位了。設若這個競賽是無終點的,每個人的終點即是死,工作的需要是發自於內的一點做人氣概,以及支持三五十年的韌性,跑到後來很可能觀眾都不聲不響,不拍掌也不叫好,多數作家難以為繼,原是極其自然的。所以每三五年照例都有幾個雄赳赳的人物,寫了些得商人出力、讀者花錢、同道捧嘗官家道賀的作品,結果只在短短「時間」淘冶中,作品即已若存若亡,本人且有改業經商,發了三五萬橫財,討個如夫人在家納福的。或改業從政,作個小小公務員,寫點子虛烏有報告的。或傍個小官,代筆做做秘書,安分樂生混日子下去的。 這些人倒真是得到了很好的出路!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歷史雖短,也就夠令人深思! 「得到多數」雖已成為一種社會習慣,在文學發展中,倒也許正要借重「時間」,把那個平庸無用的多數作家淘汰掉,讓那個真有作為誠敬從事的少數,在極困難挫折中受試驗,慢慢的有所表現,反而可望見出一點成績。(三五個有好作品的作家,事實上比三五百掛名作家更為明日社會所需要,原是顯然明白的。)對這個少數作家而言,我覺得他們的工作,正不妨從「文學」方面拉開,安放到「藝術」裡去,因為它的寫作心理狀態,即容易與流行文學觀日見背馳,已漸漸和過去中國一般藝術家相近。他不是為「出路」而寫作,這個意見是我十三年前提起過的,我以為值得舊事重提,和大家討論討論。 記得是民國十七年秋天,徐志摩先生要我去一個私立大學講「現代中國小說」,上堂時,但見百十個人頭在下面轉動,我知道許多「腦子」也一定在同樣轉動。我心想:「和這些來看我講演的人,我說些什麼較好?」所以就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請你們讓我休息十分鐘吧。」我意思倒是咱們大家看看,比比誰看得深。我當然就在那裡休息,實在說就是給大家欣賞我那個亂蓬蓬的頭,那種狼狽神氣。到末後,我開口了,一說就是兩點鐘。下課鐘響後,走到長廊子上時,聽到前面兩個人說,「他究竟說些什麼?」這種講演從一般習慣看來,自然是失敗了。那次「看」的人可能比「聽」的人多,看的人或許還保留一個印象,聽的人大致都早已忘掉了。忘不掉的只有我自己,因為算是用「人」教育「我」,真正上了一課。 這一課使我明白文字和語言、視和聽給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我寫的小說,正因為與一般作品不大相同,人讀它時覺得還新鮮,也似乎還能領會所要表現的思想內容。至於聽到我說起小說寫作,卻又因為解釋的與一般說法不同,與流行見解不合,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了。這對於我個人,真是一種離奇的教育。它刺激我在近十年中,繼續用各種方式去試驗,寫了一些作品和讀者對面。我寫到的一堆故事,或者即已說明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和態度,若不曾從我作品中看出一點什麼,這種單獨的講演,是只會作成你們的複述那個「他究竟是說什麼」印象的。 其實當時說的並不稀奇古怪,不過太誠實一點罷了。「誠實」二字雖常常被文學作家和理論家提出,可是大多數人照例都怕和誠實對面。因為它似乎是個鄉巴佬使用的名詞,附於這個名詞下的是:坦白,責任,超越功利而忠貞不易,超越得失而有所為有所不為。把這名詞帶到都市上來,對「玩」文學的人實在是毫無用處的。其實正是文學從商業轉入政治,「藝術」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縮成一個零。以能體會時代風氣寫平庸作品自誇的,就大有其人。這些人或仿佛十分前進,或儼然異常忠實,用阿諛「群眾」或阿諛「老闆」方式,認為即可得到偉大成就。 另外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認幽默為人生第一,超脫瀟灑的用個玩票白相態度來有所寫作,諧趣氣氛的無節制,人生在作者筆下,即普遍成為漫畫化。「淺顯明白」的原則支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夠如此,即因為這個原則正可當做作品草率馬虎的文飾。風氣所趨,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種預定的公式上寫他的傳奇,產生並完成他「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個滑稽諷笑的態度,來寫他的無風格、無性格、平庸乏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標所在是「得到多數」。用的是什麼方法,所得到的又是什麼,都不在意。 關於這一點,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不成的。社會的混亂,如果一部分屬一般抽象原則價值的崩潰,作者還有點自尊心和自信心,應當在作品中將一個新的原則重建起來。應當承認作品完美即為一種秩序。一切社會的預言者,本身必須堅實而壯健,才能夠將預言傳遞給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還得有個瞻望遠景的習慣,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還有群眾!新的文學要它有新意,且容許包含一個人生向上的信仰,或對國家未來的憧憬,必需得從另外一種心理狀態來看文學,寫作品,即超越商業習慣上的「成功」,完全如一個老式藝術家製作一件藝術品的虔敬傾心來處理,來安排。最高的快樂從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這種文學觀自然與當時「潮流」不大相合,所以對我本來懷有好感的,以為我莫名其妙,對我素無好感的,就說這叫做「落伍」「反動」。不過若注意到這是從左右兩方面來的詛咒,就只能令人苦笑了。 我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的特點照例「相當頑固」,所以雖被派「落伍」了十三年,將來說不定還要被文壇除名,還依然認為一個作者不將作品與「商業」「政策」混在一處,他腦子會清明一些。他不懂商業或政治,且極可能把作品也寫得像樣些。他若是一個短篇小說作者,肯從中國傳統藝術品取得一點知識,必將增加他個人生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話,這點教育不會使他墮落的!如果他會從傳統接受教育,得到啟迪或暗示,有助於他的作品完整、深刻與美麗,並增加作品傳遞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極自然的。 我說的傳統,意思並不是指從史傳以來,涉及人事人性的敘述,兩千多年來早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麼承受傳統毫無意義可言。主要的是有個傳統藝術空氣,以及產生這種種藝術品的心理習慣,在這種藝術空氣心理習慣中,過去中國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來處理人的夢,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樣不同方法,來處理這個人此一時或彼一時的夢。藝術品的形成,都從支配材料著手,藝術製作的傳統,即一面承認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質注入他個人的想像和感情。雖加人工,原則上卻又始終能保留那個物性天然的素樸。明白這個傳統特點,我們就會明白中國文學可告給作家的,並不算多,中國一般藝術品告給我們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試從兩種藝術品的製作心理狀態,來看看它與現代短篇小說的相通處,也是件極有意義的事情。一由繪畫塗抹發展而成的文字,一由石器刮削發展而成的雕刻,不問它是文人藝術或應用藝術,藝術品之真正價值,差不多全在於那個作品的風格和性格的獨創上。從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遠存在,從形式方面言,又有個社會習慣限制。然而一個優秀作家,卻能夠於限制中運用「巧思」,見出「風格」和「性格」。 說誇張一點,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遠具有上帝造物的大膽與自由,卻又極端小心,從不濫用那點大膽與自由超過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濃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處時,即一塊頑石,一把線,一片淡墨,一些竹頭木屑的拼合,也見出生命洋溢。這點創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優美偉大的另一面。在過去,曾經產生過無數精美的繪畫,形制完整的銅器或玉器,美麗溫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質料無不超卓的漆器。在當前或未來,若能用它到短篇小說寫作上,用得其法,自然會有些珠玉作品,留到這個人間。這些作品的存在,雖若無補於當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們那個時代一樣,作者或傳說餓死,或傳說窮死,都緣於工作與當時價值標準不合。然而百年後或千載後的讀者,反而唯有從這種作品中,取得一點生命力量,或發現一點智慧之光。 制硯石的高手,選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頭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質中小小毛病處,因材使用作一個小小蟲蝕,一個小池,增加它的裝飾性,一切都全看作者的設計,從設計上見出優秀與拙劣。一個精美硯石和一個優秀短篇小說,製作的心理狀態(即如何去運用那點創造的心),情形應當約略相同。不同的為材料,一是石頭,頑固而堅硬的石頭,一是人生,複雜萬狀充滿可塑性的人生。可是不拘是石頭還是人生,若缺少那點創造者的「匠心獨運」,是不會成為特出藝術品的。 關於這件事,《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比我們似乎早明白了兩百年。他不僅把石頭比人,還用雕刻家的手法,來表現大觀園中每一個人物,從語言行為中見身分性情,使兩世紀後讀者,還仿佛可看到這些紙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樂愛憎感覺的生物。(談歷史的多稱道乾隆時代,其實那個輝輝煌煌的時代,除了遺留下一部《紅樓夢》可作象徵,別的作品早完了!)再從宋元以來中國人所作小幅繪畫上注意。我們也可就那些優美作品設計中,見出短篇小說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 這些繪畫無論是以人事為題材,以花草鳥獸雲樹水石為題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藝術品最高的成就,重要處全在「設計」。什麼地方著墨,什麼地方敷粉施彩,什麼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過問。有些作品尤其重要處,便是那些空白處不著筆墨處,因比例上具有無言之美,產生無言之教。 短篇小說的作者,能從一般藝術鑒賞中,涵養那個創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現人性,表現生命的形式,有助於作品的完美,是無可疑的。 短篇小說的寫作,從過去傳統有所學習,從文字學文字,個人以為應當把詩放在第一位,小說放在末一位。一切藝術都容許作者注入一種詩的抒情,短篇小說也不例外。由於對詩的認識,將使一個小說作者對於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產生選擇語言文字的耐心。對於人性的智愚賢否、義利取捨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樣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從一般平凡哀樂得失景象上,觸著所謂「人生」。尤其是詩人那點人生感慨,如果成為一個作者寫作的動力時,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於從小說學小說,所得是不會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說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據個人私意,也可以那麼說,實有待于少數作者,是否具有勇氣肯從一個廣泛的舊的傳統最好藝術品中,來學習取得那個創造的心,印象中保留著無數優秀藝術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滿活潑生機,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來在一個新的觀點上,嘗試他所努力從事的理想事業。 ……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在西南聯大國文學會講 五月二十日在昆明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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