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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而黴齋閒話


  中國詩歌趣味,是帶著一個類乎宗教的傾心,可以用海舶運輸而流行的。故民國十九年時代,中國雖一切還是古舊的中國,中國的新詩,便有了機械動力的聲音。這聲音,遙遙來自遠處,如一襲新衣樣子,因其嶄新,而裝飾于詩人想像中,極其流行。因此唯美的詩人,以憔悴的眼睛,盼望太平洋另一端連雲高樓,寫著文明的都市的讚美詩;普羅詩人,也以憔悴的眼睛,盼望到西伯利亞荒原的盡頭,寫著鍛鐵廠、船塢以及其他事物傾心的詩。矚目遠景,幻想天國,詩人的從容權利,古今原無二致。然而數數稍前一時的式樣,僅使人對那業已為人忘卻的「人生文學」,倍增感慨了。

  「京樣」的「人生文學」,提倡自於北京,而支配過一時節國內詩歌的興味,詩人以一個紳士或蕩子的閒暇心情,窺覷寬泛的地上人事,平庸,愚鹵,狡猾,自私,一切現象使詩人生悲憫的心,寫出對不公平的抗議,雖文字翻新,形式不同,然而基本的人道觀念,以及抗議所取的手段,仍儼然是一千年來的老派頭,所以老杜的詩歌,在精神上當時還為諸詩人崇拜取法的詩歌。但當前諸人,信心堅固,願力宏偉,棄絕辭藻,力取朴質,故人生文學這名詞卻使人聯想到一個光明的希望。這人生文學,式樣古拙,旋即消滅,除了當時的多數學生,以及現時的少數中學教員,能記憶某某名句出自某某外,在目前,已找不出什麼痕跡存在了。

  京樣的人生文學結束在海派的浪漫文學興起以後,一個談近十年來文學之發展的情況的人,是不至於有所否認的。人生文學的不能壯實耐久,一面是創造社的興起,也一面是由於人生文學提倡者同時即是「趣味主義」講究者。趣味主義的擁護,幾乎成為文學見解的正宗,看看名人雜感集數量之多,以及稍前幾個作家詼諧諷刺作品的流行,即可明白。諷刺與詼諧,在原則上說來,當初原不悖于人生文學,但這趣味使人生文學不能端重,失去嚴肅,瑣碎小巧,轉入泥裡,從此這名詞也漸慚為人忘掉了。

  上面提及人生文學的沒落,所據雖多在詩歌以外,然而詩歌的人生文學,卻以同一意義而「不」人生文學的。

  「京樣」不能流行以後,海上趣味也使人厭倦,詩歌的方面,用最世俗的形容,應當穿上「洋服」才美觀的時代就到了。我要學上海商人的口吻,不避採用更富市儈氣的名詞,「來路貨」,在詩歌方面,有一種新的價值,這是我們全無力量去作否認的。格律廢棄既為當然的事實,商籟體的分行,我們若不明白,便不足欣賞新詩,無資格評論新詩。在形式方面,自由詩人多數是那麼守著新的法令才似乎配說「寫詩」的。

  在內含方面,一個詩人若不拘束他的情緒到前述兩個極遠的國度趣味裡去,也仿佛不能寫出一首「好」詩。目前的新詩,標尺既懸於這兩類作家手中,若不讀詩,那你還是一個自由的人,真可羡慕,若對於詩還不缺少興味,你的興味便不許你再有自由了。這種現象我覺得並不是好現象。

  新的趣味除了用更新的趣味來代替以外,菲薄並不能動搖事實,所以我們只能等待。看看過去,未來的也就應當可以知道了。不過一個正在學詩的人,若盡隨波逐流,也就未免太苦。還有一個讀者,處到這種情形下,為了習慣一年一換的趣味,他的頭腦也一定如一個中華民國的公民,在當年政治局面變動情形下,永遠是個糊塗的人,這現象真是很可憐的。

  有人說,「詩人」是特殊的一種人類,他可以想像世界比你們所見到的更「美」或更「醜」,所以他的作品假若不超越一種卑俗的估價,他就不是一個有希望的詩人。同時他今天可以想那樣是對的,明天又想那樣全不對,惟獨詩人有這個權利。「讓這些天才存在,」我說,「就讓他們這樣存在吧。」

  我說,另外我們如果還有機會,讓我們再來獎勵那種平凡詩人的產生。這平凡詩人不妨如一個商人,講究他作品的「效率」,講究他作品的「適用」,一種商品常常也不免相伴到一個道德的努力,一首詩我們不妨也如此找尋他的結論。重新把「人生文學」這個名字叫出來,卻應忘記使人生文學軟弱的詼諧刻薄趣味。莫嚴肅到文字形體的規則裡,卻想法使文學是「用具」不是「玩具」。詩人擴大了他的情感,使作品變成用具,在普羅作家的有些作品裡,卻找尋得出那些成功因果的。

  說到這裡自然我有一點混亂了。因為一個古怪的詩人,也許就比一個平凡諧俗的詩人,更適宜於在作品上保留一個最高道德的企圖。不過我們已經見到過許多仿佛很古怪的詩人,卻不見到一個平凡諧俗的詩人,所以我想像一個「不存在」的比一個「已存在」的會好一點。其實已存在的比未產生的更值得我們注意和希望,那也是當然的。他們都可以成功,伴著他們成功的,是他們的「誠實」。在他們自己所選定的方向上,自己若先就缺少信心,他們「玩」著文學,文學也自然變成玩具,出現「大家玩玩」的現象了。

  現在應當怎麼樣使大家不再「玩」文學,所以凡是與「白相文學態度」相反而向前的,都值得我們十分注意。文學的功利主義已成為一句拖文學到卑俗裡的言語,不過,這功利若指得是可以使我們軟弱的變成健康,壞的變好,不美的變美,就讓我們從事文學的人,全在這樣同清高相反的情形下努力,學用行商的眼注意這社會,較之在迷胡裡唱唱迷人的情歌,功利也仍然還有些功利的好處。

  說到這裡我仿佛看到我所熟識的詩人全笑了,因為他們要說:「對不起,你這個外行,你懂十四行應當怎麼分行押韻沒有?你不是在另外一個時節,稱讚過我們的新詩了嗎?你說我們很美,應當怎樣更美,即或說得是外行話,也不會相差太遠。但你若希望我們美以外還有別的,你這外行縱說得十分動聽,還是毫無用處的。」

  我想,那末,當真莫再分辯了,我們讓這個希望由創作小說來實現吧。事實上這裡的責任,詩人原是不大適宜於擔任的。一個唯美詩人,能懂得美就很不容易了。一個進步的詩人,能使用簡單的文字,畫出一些欲望的輪廓,也就很費事了。我們應當等候帶著一點兒稚氣或癡處的作家出來作這件事。上海目下的作家,雖然沒有了北京紳士自得其樂的味兒,卻太富於上海商人沾沾自喜的習氣,去呆頭呆腦地幹,都相差很遠。我想,從另外一方面去找尋,從另外一方面去期待,會有人願意在那個並不時髦的主張上努力,卻同時能在那種較寂寞的工作上維持他的信心的。

  應當有那麼一批人,注重文學的功利主義,卻並不混合到商人市儈賺錢蝕本的糾紛裡去。

  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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