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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靖


  目的地到達後,我住在一個做書記的另一表弟那裡。無事可做等事做,照本地話說名為「打流」。這名詞在吃飯時就見出了意義。每天早晚應吃飯時,便趕忙跑到各位老同事老同學處去,不管地方,不問情由,一有吃飯機會總不放過機會。這些人有做書記的,每月大約可得五塊到十塊錢。有做副官的,每月大約可得十二塊到十八塊錢。還有做傳達的,數目比書記更少。可是在這種小小數目上,人人卻能盡職辦事,從不覺得有何委屈,也仍然在日光下笑駡吃喝,仍然是有熱有光地打發每一個日子。職員中肯讀書的,還常常拿了書到春天太陽下去讀書。

  預備將來考入軍官學校的,每天大清早還起來到衛隊營去附操。一般高級軍官,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糲的飯,過簡陋的日子,然而極有朝氣,全不與我三年前所見的軍隊相像。一切都得那個精力彌滿的統領官以身作則,擘畫一切,調度一切,使各人能夠在職務上盡力,不消沉也不墮落。這統領便是先一時的靖國聯軍一軍司令,直到現在,還依然在湘西抱殘守缺,與一萬余年輕軍人同過那種甘苦與共的日子。

  當時我的熟人雖多,地位都很卑下,想找工作卻全不能靠誰說一句話。我記得那時我只希望有誰替我說一句話,到那個軍人身邊去做一個護兵。且想即或不能做這人的護兵,就做別的官佐護兵也成。因此常常從這個老朋友處借來一件乾淨軍服,從另一個朋友又借了條皮帶,從第三個又借了雙鞋子,大家且替我裝扮起來,把我打扮得像一個有教育懂規矩的兵士後,方由我那表弟帶我往軍法處,參謀處,秘書處,以及其他地方,拜會那些高級辦事員。先在門邊站著,讓表弟進去呈報。到後聽說要我進去了,一走進去時就霍的立一個正,作著各樣詢問的答覆,再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只記得「等等看我們想法」,就出來了。可是當時竟毫無結果。都說可以想法,但誰也不給一個切實的辦法。照我想來其所以失敗的原因,大體還是一則做護兵的多用小苗人和鄉下人,做事吃重點。用親戚屬中子侄,做事可靠點。二則他們認識我爸爸,不好意思讓我來為他們當差。我既無辦法可想,又不能去親自見見那位統領官,一坐下來便將近半年。

  這半年中使我親親切切感到幾個朋友永遠不忘的友誼,也使我好好地領會了一個人當他在失業時萎悴無聊的心情。但從另外一方面說來,我卻學了不少知識。憑一種無掛無礙到處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個山,傍近一條河,躺到那無人處去默想,漫無涯涘去做夢,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個結實的世界。

  生活雖然那麼糟,性情卻依舊那麼強,有一次因個小小問題,與那表弟吵了幾句,半夜裡不高興再在他床上睡覺了,一時又無處可去,就走到一個養馬的空屋裡,爬到有乾草同幹馬糞香味的空馬槽裡睡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拿那小包袱告辭時,兩人卻又講了和,笑著揉到地上扭打了一陣。但我那表弟卻更有趣味,在另外一個夜裡,與一個同事說到一件小事,互相爭持不下時,就向那人說:「你不服嗎,我兩人出去打一架看看!」那人便老老實實同他披了衣服出去,到黑暗無人的菜園裡,扭打了一陣,踐踏壞了一大堆白菜,各人滾了一身泥,鼻青眼腫悄悄回到住處,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上飯桌時,才為人從臉目間認出夜裡情形來,互相便坦白地大笑,同時也就照常成為好朋友了。這一群年輕人大致都那麼勇敢直爽,十分可愛,但十餘年來,卻有大半早從軍官學校出身做了小軍官,在歷次小小內戰上犧牲腐爛了。

  當時我既住到那書記處,幾月以來所有書記原本雖不相識,到後自然也熟透了。他們忙時我便為他們幫幫忙,寫點不重要的訓令和告示,一面算幫他們的忙,一面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寫一件信劄,為一個參謀處姓熊的高級參謀見到,問我是什麼名義。我以為應分受責備了,心裡發慌,輕輕地怯怯地說:「我沒有名義,我是在這裡玩的。幫他們忙寫這個文件!」到後那書記官卻為我說了一句公道話,告給那參謀,說我幫了他們很多的忙。問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單開上去,當天我就做了四塊錢一月的司書。我做了司書,每天必到參謀處寫字,事做完時就回到表弟處吃飯睡覺。

  事業一有了著落,我很迅速地便在司書中成為一個特殊的書記了。不久就加薪到六元。我比他們字寫得實在好些。抄寫文件時上面有了錯誤處,我能糾正那點筆誤。款式不合有可斟酌處,我也看得出,說得出。我的幾個字使我得到了較優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寫字。機會既只許可我這個人在這方面費去大部分時間同精力,我也並不放下這點機會。我得臨帖,我那時也就覺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我常常看報,原只注意有正書局的廣告,把一點點薪水聚集下來,謹謹慎慎藏到襪統裡或鞋底裡,汗衣也不作興有兩件,但五個月內我卻居然買了十七塊錢的字帖。

  一分惠而不費的讚美,帶著點幽默微笑,「老弟,你字真龍飛鳳舞,這公文你不寫誰也就寫不了!」就因為這類話語,常常可以從主任那癟癟口中聽到,我於是當著眾人業已熄燈上床時,還常常在一盞煤油燈下,很細心地用曹娥碑字體謄錄一角公文或一份報告。

  各種生活營養到我這個靈魂,使它觸著任何一方面時皆若有一閃光焰。到後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鐘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什麼叫做疲倦,這分耐力與習慣,都出於我那做書記的命運。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強,被調到參謀處服務了。

  書記處所在地方,據說是彭姓土司一個妃子所住的花樓。新搬去住的參謀處,房子梁架還是年前一個梁姓苗王處抬來的。笨大的材頭,笨大的柱子,使人一見就保留一種稀奇印象。四個書記每天有訓令命令抄寫時,就伏在白木做成的方桌上抄寫,不問早晚多少,以寫完為止。文件太多了一點,照例還可調取其他部分的書記來幫忙,有時不必調請,照例他們也會趕來很高興幫忙。把公事辦完時,若那天正是十號左右發餉的日子,各人按照薪水,多少不等各領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餉,同事朋友必各自派出一份錢,親自去買狗肉來燉,或由任何人做東,上街去吃面。若各人身邊皆空空的,恰恰天氣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棒,爬上山頂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後山高約一裡,並無什麼正路,從險峻處爬到頂上時,卻可以看許多地方。我們也就只是看那麼一眼,不管如何困難總得爬上去。

  土坡附近常常有號兵在那裡吹號,四周埋葬了許多小墳。每天差不多總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屍首,送到這地方來埋葬。當埋葬時,遠遠便蹲了無數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這墳至多到晚上,就被這群畜生扒開,小屍首便被吃掉了。這地方狼的數量不知道為甚麼竟那麼多,既那麼多為甚麼又不捕捉,這理由不易明白。我們每次到那小坡上去,總得帶一大棒,就為的是恐怕被狼襲擊,有木棒可以自衛。這畜生大白天見人時也並不逃跑,只靜靜地坐在墳頭上望著你,眼睛光光的,牙齒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頭拋過去時,它卻在石頭近身以前,飛奔跑去了。

  這地方每當月晦陰雨的夜間,就可聽到遠遠近近的狼嗥,聲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處流,低而長,憂鬱而悲傷。間或還可聽到後山的虎叫,「昂」的一聲,穀中回音可延長許久。有時後山虎豹來人家豬圈中盜取小豬,從小豬銳聲叫喊情形裡,還可分分明明地知道這山中野獸,從何處回山,經過何處。大家都已在床鋪上聽慣了這種聲音,也不吃驚,也不出奇。可是由於虎狼太多,雖窗下就有哨兵崗位,但各人皆擔心當真會有一天從窗口躍進一隻老虎或一隻豺狼,我們因此每夜總小心翼翼把窗門關好,這辦法也並非毫無好處,有一次果然就有兩隻狼來扒窗子,兩個背靠背放哨的兵士,深夜裡又不敢開槍,用刺刀擬定這畜生時,據說兩隻狼還從從容容大模大樣地並排走去。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無事可做時,幾個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襪子,白毛巾,為軍士用的服裝,和價值兩元一枚的鍍金表,別的就沒有什麼可引起我們注意了。逢三八趕場,在三八兩天方有雜貨百物買賣。因此我們最多勾留的地方,還是那個河邊。河邊有一個碼頭,常年灣泊五十號左右小木船。上面一點是個稅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寫有紅黑扁字桐油油過的幡旗。有一隻方頭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歡喜玩耍的人打發過河去,把馬夫打發過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發過河去,又裝載了不少從永順來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裡來做小買賣的人,從對河撐回,那河極美麗,渡船也美麗。

  我們有時為了看一個山洞,尋一種藥草,甚至於賭一口氣,也常常走十裡八裡,到隔河大嶺上跑個半天。對河那個大嶺無所不有,也因為那山嶺,把一條河顯得更加美麗了。

  我們雖各在收入最少的卑微位置上做事,卻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時即或胡鬧,把所有點點錢完全花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面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們不大關心錢的用處,為的是我們正在生活,有許多生活,本來只須我們用身心去接近,去經驗,卻不必用一筆錢或一本書來作居間介紹。

  但大家就是那麼各人守住在自己一份生活上,甘心盡日月把各人拖到墳墓裡去嗎?可並不這樣。我們各人都知道行將有一個機會要來的,機會來時我們會改造自己變更自己的,會盡我們的一分氣力去好好做一個人的。應死的倒下,腐了爛了,讓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憂樂活下去。

  十個月後,我們部隊有被川軍司令湯子模請過川東填防的消息,有特別代表來協商。條件是過境大幫煙土稅平分,別的百貨捐歸接防部隊。我們長官若答應時,便行將派四團人過川東。這消息從幾次代表的行動上,決定了一切技術上問題,過不久,便因軍隊調動把這消息完全證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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