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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動中有靜)(4)


  這事本來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隨口說出的,接下去,他還待說說「新生活」快要來了,可是被師爺說是造謠言,便不免生出一點反感。覺得師爺那副讀書人樣子,會寫幾個字,便自以為是「智多星」,天下事什麼他都不相信,其實只是裝秀才。因此不再說什麼,作成一種「信不信由你」的神氣,揚揚長長走開了。出得團練局,來到楊姓祠堂門前,見有五六個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拚賭香炷頭。老水手停了停腳,逗他們說:「嗐,小將們,還不趕快回家去,他們快要來了,要捉你們的!」

  小孩子好奇,便一齊回過頭來帶著探詢疑問神氣,「誰捉我們?」

  「誰,那個『新生活』要捉你們。」

  一個輸了本火氣大的孩子說:「新生活捉我們,鬼老二單單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扯你的後腳,一把撈住,逃脫不得。」

  老水手見不是話,掉過頭來就走,向河邊走去。到河邊他預備過渡。河灘上堆滿了各樣農產物,有不知誰家新摘的橘子三太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裝運上船。四五個壯年漢子,快樂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從搖搖盪蕩的跳板上走過去,到了船邊,就把橘子嘩的倒進空艙裡去。有人在商討一堆菜蔬價錢,一面說,一面做成賭咒樣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認識他,正互相招呼,河邊又來了兩個女子。一個年紀較小的,臉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蔥綠布衣,月藍布圍腰,圍腰上還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銀鏈子約束在背後,鏈子盡頭還系了一個小小銀魚作墜子,一條辮子盤在頭上,背個小小細篾竹籠,放了些乾粉條同印花布。一個年紀較大的,眼睛大,圓棗子形臉,穿藍布衣印花布褲。年青人眼睛光口甜,遠遠的一見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滿滿,滿滿,你過河嗎?到我家吃飯去,有刀頭肉燜黃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說:「夭夭,你姊妹趕場買東西回來?我正要到你家裡去。你買了多少好東西!」他又向那個長臉的女孩子說:「二妹,你怎麼,好象辦嫁妝,場場都是一背籠!……」老水手對兩個女孩子只是笑,因為見較大的也有個竹籠,內裡有好些布匹雜貨,所以開玩笑。那個棗子形臉的女子,為人忠厚老實,被老的一說,不好意思,腮幫子頸脖子通紅了,掉過頭去看水。

  掌渡船的說:「二姑娘嫁妝有八鋪八蓋,早就辦好了。我聽你們村子裡人說的。頭面首飾就用銀子十二斤,壓箱子十二個元寶還在外,是王銀匠說的。夭姑娘呢,不要銀的,要金的。誰說的?我說的。」

  末後的話自然近於信口打哇哇,圖個嘴響,不必真有其事。夭夭雖聽得分明,卻裝不曾聽到,回過頭去抿著嘴笑,指點遠處水上野鴨子給姐姐瞧。

  老水手說:「夭夭,你一個夏天績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細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葉,頭也不回。「我一個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說:「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麼都愛好。」

  夭夭分辯說:「划船的伯伯,你亂說。你怎麼知道我愛好?」

  掌渡船的裝作十分認真的神氣,「我怎麼不知道?我老雖老,眼睛還上好的,什麼事看不出?你們只看看她那個細篾背籠,多精巧,怕不是貴州思南府帶來的?值三兩銀子吧。你頂小時我就說過,夭夭長大了,一定是個觀音,哪會錯?」

  「你怎麼知道觀音愛好?」

  「觀音不愛好,怎麼不怕路遠,成天從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腳?多遠一條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閑閑的巴船,一面向別的過渡人說:「我說知道就知道。我還知道宣統皇帝退位,袁世凱存心不良要登極,我們湖南人蔡鍔不服氣,一掌把他推下金鑾寶殿。把個袁大頭活活氣死。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幾句話把滿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個精巧竹背籠。那背籠比起一般婦女用的,實在精細講究得多。同村子裡女人有認得她的,就帶點要好討好的神氣說:「夭夭,你那個斗篷還要講究!」

  夭夭不作聲,面對湯湯流水,不作理會。心想:「這你管不著!」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又回過頭來對那女人把嘴角縮了一縮,笑了一笑,「金子,你怎麼的!大夥兒取樂,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嘗不是取樂。即或當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樂使自己開心的。

  渡船到河中時,三姑娘向老水手說:「滿滿,你坳上大楓木樹,這幾天真好看。葉子同火燒一樣,紅上了天,一天燒到夜,越燒越旺,總燒不完。我們在對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為真是著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說:「夭夭,你才說不愛好看的東西,別的事不管,癩蛤蟆打架事從不在意,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楓木樹。還有小夥子坐在楓木樹下唱歌,你在對河可惜聽不著。

  你家橘子園才真叫好看,今年結多少!樹枝也壓斷許多吧。結了萬千橘子,可不請客!因為好看,捨不得!」

  夭夭裝作生氣樣子說:「滿滿,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說了。」

  兩姊妹是楓木坳對河蘿蔔溪滕家大橘子園滕長順的女兒。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遠房同宗。老水手原來就正是要到她家裡去,找她們父親說話的。

  夭夭不作聲時,老水手於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點杞憂,以為「新生活」一來,這地方原來的一切,都必然會要有些變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變化。可是其時看看兩個女的,卻正在船邊伸手玩水,用手撈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葉,自在從容之至。

  過完渡,幾個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著蘿蔔溪走去。

  河邊下午景色特別明麗,朱葉黃華,滿地如錦如繡。回頭看呂家坪市鎮,但見嘉樹成蔭,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煙四浮,白如乳酪,懸浮在林薄間。街尾河邊,百貨捐稅局門前,一支高桅杆上,掛一條寫有扁闊紅黑大字體的長幡信,在秋陽微風中飄蕩。幾十隻商船桅尖,從河壩邊土坎上露出,使人想像得出那裡河灘邊,必正有千百縴夫,用談笑和燒酒卸除一天的勞累。對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幾株老楓木樹挺拔聳立,各負戴一身色彩斑斕的葉子,真如幾條動人的彩柱,……看來一切都象徵當地的興旺,儘管在無章次的人事管理上,還依然十分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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