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八駿圖 | 上頁 下頁
八駿圖(3)


  道德哲學教授丙,從住處附近山中散步回到宿舍,差役老王在門前交給他一個紅喜帖,「先生,有酒喝!」教授丙看看喜帖是上海×先生寄來的,過達士先生房中談閑天時,就說起×先生。

  「達士先生,您寫小說我有個故事給您寫。民國十二年,我在杭州××大學教書,與×先生同事。這個人您一定聞名已久。這是個從五四運動以來有戲劇性過了好一陣熱鬧日子的人物!這×先生當時住在西湖邊上,租了兩間小房子,與一個姓囗的愛人同住。各自佔據一個房間,各自有一鋪床。兩人日裡共同吃飯,共同散步,共同作事讀書,只是晚上不共同睡覺。據說這個叫作「精神戀愛」。×先生為了闡發這種精神戀愛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性行為在社會引起糾紛既然特別多,性道德又是許多學者極熱烈高興討論的問題。當時倘若有只公雞,在母雞身邊,還能作出一種無動於中的閹雞樣子,也會為青年學者注意。至於一個公人,能夠如此,自然更引人注意,成為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社會本是那麼一個凡事皆浮在表面上的社會,因此×先生在他那分生活上,便自然有一種偉大的感覺,日子過得仿佛很充實。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淨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裡作祟罷了。

  「有朋友問×先生,你們過日子怪清閒,家裡若有個小孩,不熱鬧些嗎?×先生把那朋友看得很不在眼似的說,嗨,先生,你真不瞭解我。我們戀愛哪裡象一般人那種獸性;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你沒看過我那本書嗎?他隨即送了那朋友一本書。

  「到後丈母娘從四川省遠遠的跑來了,兩夫婦不得不讓出一間屋子給丈母娘住。兩人把兩鋪床移到一個房中去,並排放下。另一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就問他,×先生如今主張會變了吧?×先生聽到這種話,非常生氣的說,哼,你把我當成畜生!從此不再同那個朋友來往。

  「過了一年,那丈母娘感覺生活太清閒,那麼過日子下去實在有點寂寞,希望作外祖母了。同兩夫婦一面吃飯,一面便用說笑話口氣發表意見,以為家中有個小孩子,麻煩些同時也一定可以熱鬧些。兩夫婦不待老母親把話說完,同聲齊嚷起來:娘,你真是無辦法。怎不看看我們那本書?兩夫婦皆把丈母娘當成老頑固,看來很可憐。以為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除了想兒女為她養孩子含飴弄孫以外,真再也沒有什麼高尚理想可言!

  「再過一陣,女的害了病,害了一種因貧血而起的某種病。×先生陪她到醫生處去診病。醫生原認識兩人,在病狀報告單上稱女的為×太太,兩夫婦皆不高興,勒令醫生另換一紙片,改為囗小姐。醫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對理想主義者,為了那點違反人性的理想把身體弄糟了。要它好,簡便得很,發展獸性自然會好!醫生有作醫生的義務,就老老實實把意見告給×先生。×先生聽完,一句話不說,拉了女的就走。女的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先生說,這傢伙簡直是一個流氓,一個瘋子,那裡配作醫生。後來且同別人說,這醫生太不正經,一定靠賣春藥替人墮胎討生活。我要上衙門去告他。公家應當用法律取締這種壞蛋,不許他公然在社會上存在,方是道理。

  「於是女人改醫生服中藥,貝母當歸煎劑吃了無數,延纏半年,終於死去了。×先生在女的墳頭立了一個紀念碑,石上刻字:我們的戀愛,是神聖純潔的戀愛!當時的社會是不大吝惜同情的,自然承認了這件事。凡朋友們不同意這件事的,×先生就覺得這朋友很卑鄙污濁,不瞭解人間戀愛可以作到如何神聖純潔與美麗,永遠不再同那個朋友往來。

  「今天我卻接到這個喜帖,才知道原來×先生八月裡在上海又要同上海交際花結婚了,有意思。潮流不同了,現在一定不再堅持那個了。」

  達士先生聽完了這個故事,微笑著問教授丙:「丙先生,我問您,您的戀愛觀怎麼樣?」

  教授丙把那個紅喜帖摺疊成一個老豬頭。

  「我沒有戀愛觀。我是個老人了,這些事應當是兒女們的玩意兒了。」

  達士先生房中牆壁上掛了個希臘愛神照片,教授丙負手看了又看,好象想從那大理石雕像上凹下處凸出處尋覓些什麼,發現些什麼。到把目光離開相片時,忽然發問:「達士先生,您班上有個×××,是不是?」

  「真有這樣一個人。您怎麼認識她?這個女孩子真是班上頂美……」「她是我的內侄女。」

  「哦,您們是親戚!」

  「這孩子還聰敏,書讀得不壞,」說著,教授丙把視線再度移到牆頭那個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問道:「達士先生,這照片是從希臘人的雕刻照下的嗎?」這種詢問似乎不必回答,達士先生很明白。

  達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認識美。」不由得不來一個會心微笑。

  兩人於是同時皆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著。

  教授丁邀約達士先生到海邊去坐船。乳白色的小遊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順著微風,向作寶石藍顏色鏡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氣明朗而溫柔。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和船舷,船身略側,向前滑去時輕盈得如同一隻掠水的小燕兒。海天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天空正有白鳥三五,從容向遠海飛去。這點光景恰恰象達士先生另外一個記載裡的情形。便是那只船,也如當前的這只船。有一點兒稍稍不同,就是坐在達士先生對面的一個人,不是醫生,卻換了一個哲學教授叮兩人把船繞著小青島去。討論著當年若墨醫生與達士先生尚未討論結果的那個問題,——女人,一個永遠不能結束定論的議題!

  教授丁說:

  「大概每個人皆應當有一種轄治,才能象一個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醫生的,受金錢的,受名譽的,受牙痛的,受腳氣的,必需有一點從外而來或由內而發的限制,人才能夠象一個人,一個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來極其自由,其實他做什麼也不成功。因為他不是個人。他無拘束,同時也就不會有多少氣力。

  「我現在若一點兒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這決不是個好現象。我有時想著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夠活下去,還得感謝社會給我那一點拘束。

  若果沒有它,我就自殺了。

  「若墨醫生同我在這只小船上的座位雖相差不多,我們又同樣還不結婚。可是,他討厭女人,他說:一個女人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女子是一個詩人想像的上帝,是一個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儘管討厭女人,不久卻把一個雙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討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對女人,許多女人皆發生興味。那些肥的,瘦的,有點兒裝模作樣或是勢利淺浮的,似乎只因為她們是女子,有女子的好處,也有女子的弱點,我就永遠不討厭她們。我不能說出若墨醫生那種警句,卻比他更瞭解女子。許多討厭女子的人,皆在很隨便情形下同一個女子結了婚。我呢,我歡喜許多女人,對女人永遠傾心,我卻再也不會同一個女人結婚。

  「照我的哲學崇虛論來說,我早就應當自殺了。然而到今天還不自殺,就虧得這個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愛著她們。我在那種想像荒唐中瘋人似的愛著她們。其中有一個我尤其傾心,但我卻極力制止我自己的行為,始終不讓她知道我愛她。我若讓她知道了,她也許就會嫁給我。我不預備這一著。我逃避這一著。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歲,把那點女人極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時,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還好好的存在。我為的是愛她,為的是很情欲的愛她,總覺得單是得到了她還不成,我便盡她去嫁給一個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處消磨盡這個美麗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時,我的愛一定還新鮮而活潑。

  「您覺得怎麼樣,達士先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