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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駿圖(2)


  再過兩年我會不會那麼活著?

  一切人事皆在時間下不斷的發生變化。第一,這個×去年病死了。第二,那個女孩子如今已成達士先生的未婚妻。第三,達士先生現在已不大看得懂那點日記與那個舊信上面所有的情緒。

  他心想:人這種東西夠古怪了,誰能相信過去,誰能知道未來?舊的,我們忘掉它。一定的,有人把一切舊的皆已忘掉了,卻剩下某時某地一個人微笑的影子還不能夠忘去。新的,我們以為是對的,我們想保有它,但誰能在這個人間保有什麼?

  在時間對照下,達士先生有點茫然自失的樣子。先是在窗邊癡著,到後來笑了。目前各事仿佛已安排對了。一個人應知足,應安分。天慢慢的黑下來,一切那麼靜。

  瑗瑗:

  暑期學校按期開了學。在校長歡迎宴席上,他似莊似諧把遠道來此講學的稱為「千里馬」;一則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則是不怕路遠。假若我們全是千里馬,我們現在住處,便應當稱為「馬房」了!

  我意思同校長稍稍不同。我以為幾個人所住的房子,應當稱為「天然療養院」才能名實相副。你信不信,這裡的人從醫學觀點看來,皆好象有一點病。(在這裡我真有個醫生資格!)我不是說過我應當極力逃避那些麻煩我的人嗎?可是,結果相反,三天以來同住的七個人,有六個人已同我很熟習了。我有時與他們中一個兩個出去散步,有時他們又到我屋子裡來談天,在短短時期中我們便發生了很好的友誼。教授丁,丙,乙,戊,尤其同我要好。便因為這種友誼,我診斷他們都是病人。我說的一點不錯,這不是笑話。這些教授中至少有兩個人還有點兒瘋狂,便是教授乙同教授丙。

  我很覺得高興,到這裡認識了這些人,從這些專家方面,學了許多應學的東西。這些專家年齡有的已經五十四歲,有的還只三十左右。正仿佛他們一生所有的只是專門知識,這些知識有的同「歷史」或「公式」不能分開,因此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成。

  但這就同人性有點衝突,有點不大自然。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說作家,年齡同事業,從這些專家看來,大約應當屬￿「浪漫派」。

  正因為他們是「古典派」,所以對我這個「浪漫派」發生了興味,發生了友誼。我相信我同他們的談話,一面在檢察他們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們的「意結」。這些專家有的兒女已到大學三年級,早在學校裡給同學寫情書談戀愛了然而本人的心,真還是天真爛漫,這些人雖富於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麼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我從這兒得到一點珍貴知識,原來十多年大家叫喊著「戀愛自由」這個名詞,這些過渡人物所受的刺激,以及在這種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劇,這悲劇又如何普遍存在。

  瑗瑗,你以為我說的太過分了是不是。我將把這些可尊敬的朋友神氣,一個一個慢慢的寫出來給你看。

  達士

  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裡去喝茶談天,房中佈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麼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張全家福的照片,六個胖孩子圍繞了夫婦兩人。太太似乎很肥胖。

  白麻布蚊帳裡有個白布枕頭,上面繡著一點藍花。枕旁放了一個舊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豔詩》。大白麻布蚊帳裡掛一幅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

  窗臺上放了個紅色保腎丸小瓶子,一個魚肝油瓶子,一貼頭痛膏。

  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去散步。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而來,擦身走過。教授乙回身看了一下幾個女子的後身,便開口說:「真希奇,這些女子,好象天生就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只那麼玩下去,你說是不是?」

  「……」

  「上海女子全象不怕冷。」

  「……」

  「寶隆醫院的看護,十六元一月,新新公司的賣貨員,四十塊錢一月。假若她們並不存心抱獨身主義,在貨台邊相攸的機會,你覺不覺得比病房中機會要多一些?」

  「……」

  「我不瞭解劉半農的意思,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全笑他。」

  走到沙灘盡頭時,兩人便越馬路到了跑馬常場中正有人調馬。達士先生想同教授乙穿過跑馬場,由公園到山上去。

  教授乙發表他的意見,認為那條路太遠,海灘邊潮水盡退,倒不如濕砂上走走有意思些。於是兩人仍回到海灘邊。

  達士先生說:

  「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裡在河南,在北京?」

  「……」

  「小孩子讀書實在也麻煩,三個都在南開嗎?」

  「……」

  「家鄉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麼費事;怎麼不接出來?」

  「……」

  「那也很好,一個人過獨身生活,實在可以說是灑脫,方便。但是,有時候不寂寞嗎?」

  「……」

  「你覺得上海比北京好?奇怪。一個二十來歲的人,若想胡鬧,應當稱讚上海。若想念書,除了北京往那裡走。你覺得上海可以——」那一隊青年女子,恰好又從浴場南端走回來。其中一個穿著件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風度異常動人。赤著兩隻腳,經過處,濕砂上便留下一列美麗的腳印教授乙低下頭去,從女人一個腳印上拾起一枚閃放真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用手指輕輕的很情欲的拂拭著殼上粘附的砂子。

  「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

  達士先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把頭掉向海天一方,眺望著天際白帆與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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