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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車的談話(3)


  那新水車於是又說: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車生活上有厭倦)第一件,作工,我們可以望到我們所幫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頂舒服的事。第二件,玩,這樣地方呆下來,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這些魚——我是常常愛從水裡看這些小東西!而且螃蟹,蝦子,水爬蟲,身子全是那麼躼個兒,還少不了三親六眷,還懂得哭笑,還懂得玩。老前輩,我似乎同你說過,那螃蟹不是頂有趣味麼?你瞧它,我那麼大聲嚇它,也不怕,還仍然爬到我腳下石頭上來歇涼,又常常同它們夥裡夥賭博,用一匹水爬蟲或三兩顆莓。」

  那舊水車皺了眉毛說,這個只是小孩子的話。水車不是有眉毛的東西,但阿麗思仿佛是見到它學司徒灰鸛皺眉毛的神氣,就覺得這水車同灰鸛倒可以談哲學。

  「但是,老前輩,你不承認這個麼?」

  「你是不是說,我也應當把閣下所說的話引為愉快的事?」

  「我想是這樣,而且每一個水車也只有這樣。」

  那舊水車聽到這種話,想起自己過去也就是那種感覺,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難堪了,就不說什麼,吐了一口水,歎了一聲氣。

  阿麗思小姐顯然是同意於新水車的生活觀的人,就心想插口問問這老前輩為什麼不滿意這生活。

  不過新水車卻先問到這個了,舊水車答得又是哲學上問題。

  它說,「禾苗長成我們有什麼分?看看別的小生物拜把子認親家,自己有什麼理由拿別個的快活事來快活?」

  這意思,把阿麗思全弄糊塗了。她覺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需要,可是舊水車說的不能樂他人之樂的理由並沒有為阿麗思所見到。新水車到底是水車,容易聽懂水車的話,便又反駁老前輩,說:「我記得老前輩說過,一切的現象,冷冷靜靜的去觀察,便是一種藝術,一種享受。那麼,幹嗎不歡喜所見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總有一天要看厭的!到那時候你才知道無聊,知道悶,知道悲觀。看別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紀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會想到自己,到你能夠想到自己,到你能夠想到自己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另外說一句話,到你想到生死與生死意義時,象我們這種東西,成天的轉,別的小蟲小物所有的好處我們無分,別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們全沒有,……我們活來有什麼趣味?活到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謝人類這樣慷慨。但在我們一類東西的名字上,所賦的意義,是些什麼?我們從有了河就得戽水,象有了船就得拉纖的船夫一樣。我們稍有不對就為人拿大槌子來敲打,這類命運與當兵的學陣式不好挨打一樣。同樣的是車,我們比風車就不如。風車成天嚼谷嚼米外,還為人好好收藏到倉屋裡,不必受日曬雨淋,誰來理我們?就是說,我們有我們的自由,隨意唱,可是你大聲的唱,喉嚨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教訓。我們地位高,據說是這樣,地位的確高,但有過一次為人真心對我們的地位加以尊敬嗎?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撿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們地位是單在怎樣給人利益的緣故而站高了。不是為人舀水,你看吧,他們人,不會吃了我們?幸虧我們照理除了幫人的忙以外,還不曾有被吃的義務。但到身後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陽下曬,曬乾了再拿來煮他們的大米飯,不仍然是被吃麼?我們還聽到許多人說,多虧有人幫助,身體才那麼結實偉大。哈,這結實偉大,我們可以拿來作一點我們自己要作的事麼?我們能夠象老虎那麼跳跳叫叫,嚇別的畜生麼?我們能夠象鷹那麼飛麼?我們大,強壯,結實,可是這不是我們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魚,蝦,它們雖然小,它們的身體可是它們自己的。……說來說去是無聊。我若不看別的還好,看了別的我就不舒服,這是實話。

  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說恨人。但我想,他們人中象我們生活的,他們總會找這些人算賬。」

  老前輩找出三十四種比喻,全把一個水車的不幸烘托出來,到後是新水車也仿佛覺得無聊起來了。

  於是新水車的聲音大了一點。

  「然而老弟,生氣也是不必的。我倒覺得我作了一件錯事,心中不安,我不該同你說這個。」

  新的水車轉動的聲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輩談到這個地方也應當歇憩了,讓我們來看阿麗思的感想吧。

  阿麗思小姐對這水車的話似懂非懂,覺得很有趣。這種趣味,正因為對話的本身懂的不全面。她在舊水車說到自己生活時也聽出了一些哲理,但並不加新水車那麼激動。委實說,即或水車嚷一千個無聊,她覺得並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見是,雖不能學老虎那麼跳跳叫叫,算不得什麼,因為跳跳叫叫全是令人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飛,確是頂好玩,但輪不到她頭上。她以為只是時間不到,總有那麼一天,她能夠飛去,也不問翅膀是怎樣生法。這意見,堅固的植在心裡,當然最先還是認定了這身體是自己的。她會自己安慰自己輕輕的說,「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縱不然,是我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她說我是她的(這是常常說的),不過設若我問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辦到。」

  於是她又把這意見同水車討論,水車象不一定懂她的話,因而自言自語的說:「我的身,即或是姑媽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個回答,象先前同螃蟹攀談一樣,可是水車並不象螃蟹。

  「我敢同誰打賭,說我辦得到這樣事。」

  仍然不理會。原來這地方仍然有不歡喜打賭的〔人物〕在。

  阿麗思急了,直接把水車瞪著,說,「老前輩,我的意見與你的不相同,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那老舊水車說,「一個水車沒有什麼不願意聽人說他意見的道理。」

  「我說,我的身體縱不是自己所有——說即或無意中派歸了我姑媽,我也能夠要得回,你信嗎?」

  那水車說「我信」,這是舊水車答的。

  阿麗思又問新水車,新水車也說「我信」。

  「你們既然相信,幹嗎你們不問你們的姑媽退還你自由?」

  舊水車先是嚴肅的聽,這時才縱聲大笑,在每一個把水倒去的竹筒子裡笑出聲來。

  阿麗思說,「幹嗎呢?這是笑話嗎?」說到這裡不消說為體面緣故,臉是稍稍發燒了。因為不拘在一件什麼東西面前被別的東西如此大笑,這還是第一次。

  但水車似乎不知道這是「第一次」。

  笑了好久好久,那舊水車才答道:「因為水車並沒有姑媽或姑爹。」又對於笑加以解釋,說「小姐別多心,笑不是壞事。

  柏拉圖不是說笑很對於人類有益嗎?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蘇格拉底,窩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裡談到笑和哭,我以為對小姐笑是不算失禮。」

  當到這水車,從它軋軋的聲音中,念出一批古今聖人的名字時,阿麗思為這水車的博學多聞驚愕到萬分。她料不到這水車有這些學問。且到後聽到「失禮」的話,於是記起自己先前的隨便來,覺得在水車不算失禮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禮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紅臉。

  水車又笑。這時阿麗思,頭並不抬起。

  過一陣,重新把話談起,阿麗思就自然了許多,有說有笑了。

  談過一點鐘,使阿麗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頁字典上增加了一倍,這感覺由阿麗思很客氣那麼說出,水車就說這是客氣。

  她仍然把這恭維用很謙虛的態度送給水車,說,「老前輩,這個並不是客氣!」

  「太客氣了!」

  「這是我心中的話!」

  到這時,水車可不好再說「請不必客氣」的話也是「心中的話」了。因為它的心,不過只是一個硬木軸子而已。

  阿麗思小姐因為一面佩服水車的學問經驗,一面想起先前水車談到厭世,就問水車,問它為什麼「見得多」不好。她且說出少許見得多是好事的理由來反質水車,當然理由很淺近。

  舊的水車說:「小姐快別說學問經驗可貴了,象我們水車,用不著。多知道一樣事就多接近死亡一天。我快死了,這一定。我不能斷定我在哪一天斷氣,但總是最近的事。」

  於是那始終不插言的新水車說話了,他說道:「老前輩,先前不是說到死是安靜麼?幹嗎這時又象戀戀到這無聊的生?」

  「可咒詛的地方正是愛它的地方,……」以下這舊水車引的拉丁文格言兩句,很可惜的是阿麗思並不懂到這個。

  到後這舊水車又說到許多生死哲學上的問題,所引出詞匯,總象與麵包,水,三月莓,螃蟹,阿麗思,全離得很遠的一些東西。聽得太多的阿麗思小姐,算計到——照水車說法一部人生字典罷——這字典頁數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賭的地方,螃蟹一見到阿麗思神氣,就知道它贏了。見到阿麗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於是便很和氣的請求阿麗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個蚌殼裡,好隨時取用。

  阿麗思照到這小東西的意見作去。這樣一來,螃蟹就不免與其他一次同人打賭的不歡而散情形兩樣了。它找出許多關於水車的話與阿麗思談,阿麗思倒奇怪這僅只贏了二十顆莓的小東西,能夠對輸家這樣客氣,不擔心口幹,得不償失。

  回到住處以後,阿麗思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話就笑不能止。

  螃蟹對水車的批評是,「這老東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從這句話上使阿麗思想起說這話的螃蟹來。「一肚子希奇古怪,」一個水車肚子除了水,有什麼可以說這樣話的理由呢?至於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麗思設想,有機會再見到這螃蟹,就會同它開開玩笑,問它蟹黃那麼味道鮮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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