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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車的談話(2)


  螃蟹忙致歉,說,說是要說定一,先小人而後君子,才不失其為「螃蟹」。

  「我但願你少說一點我所不懂的話。」

  「那麼,我不承認我是螃蟹,難道你就懂了嗎?」

  「好,你快說好了。說得對,我回頭就拿三月莓給你;不對你可……」「不對?不對你可以一腳踹死我!」

  螃蟹於是告了阿麗思在什麼地方有水車會說人的話。為了證明這消息的信實,還把水車旁邊的一切情形全告給了阿麗思小姐。說了這話的螃蟹,就只等候那二十顆三月莓了。因為那地方在它外婆家附近,決不會記錯。

  「是的確的事麼?」阿麗思總不很信小東西的話,又問它一句。

  「怎麼不的確?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楊柳,柳葉拂到梘槽水裡,那兩個水車嗎?」

  「是呀,一千個是呀!說不對,你回頭來罰我,讓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賭咒在你小姐回來以前不走開這個地方。」

  「象你那麼小的一個螃蟹,說到關於水車那麼大一類東西的話,這個真不容易令人相信得過。」

  「但是你們人類談天文學比這個更渺茫的——我說的是證據,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頭再說罷。」阿麗思小姐說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預備走。

  「小姐,」螃蟹說,「你回頭莫忘了那莓。我順便告你,划船莓吃來清撇淡,我不歡喜,我們說的是三月莓!」

  「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這樣水車,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說那麼隨便可以談話,那我才……也應當順便告你,我贏的三月莓是要新鮮的,全紅的,你別誑了我走路,又逃到水裡去不認帳。我估量我腳癢癢的,真要踹你兩腳才快活哩。」

  螃蟹聽到阿麗思說擔心它逃走,就馬上賭了一個大咒。阿麗思一面暗笑一面就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這時既有了目的,對許多水車她就不注意的放過了。她所取的路線,仍然是沿河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單揀大的,就如同螃蟹幫到揀選一樣,不好不算數。

  螃蟹曾告她,從他們所談話的那個水車算起,應走過二十一個水車,才到那個地方。阿麗思走時就算到這水車數目,一二三數去。雖說螃蟹告她是廿二個數目中最後一個,可是每一個水車面前,她仍然聽到一句兩句話。

  阿麗思心想:成天這樣喊口號,喊到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如啞了口倒省事多了。這種想頭當然是一種極愚的想頭,理由是她以為水車自己想喊或願意喊。其實每一個水車能說一句兩句話,也全是人的意思。各個的水車,相離得是如此遠,讓它們成排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氣的夜裡,沒有太陽,沒有月,頭上藍藍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風在水面樹林中微微吹著,在這樣情形下的水車們,各個象做夢一樣的哼唱著,用一種單純的口號來調節自己的工作,管領水車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覺,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兒育女穿衣吃飯等等,這哪裡是阿麗思所懂的事!

  說阿麗思懂到水車,不如說阿麗思懂到三月莓為恰當。這是實在情形的。在這一段路程上,阿麗思已把三月莓顏色與味道的關係了然在心,隨手采來路旁的莓,不必進口便可以知道這一粒莓的甜酸了。這學問使她滿意處是,她算定到這個地方來與人打賭的事不知有幾多,設或遇到賭得是同螃蟹所賭的東道一樣,那麼在輸贏上被欺騙一類事倒不會有了。

  關於三月莓,究竟以何種顏色為好吃,以何種形式為好吃,以至於何種地方成長的味道濃厚好吃,這些知識不能在此多說了。有人要急於明白這個,可以去詢問儺喜先生借看阿麗思小姐第二次給他的信,那信上曾寫得明明白白的。這裡且說吃了一肚三月莓,時時打著酸嗝的阿麗思小姐,坐到岸旁聽那兩個水車談話的事。

  水車是一新一舊。那上了年紀一點的水車,聲音已嘶了,身體有些地方顏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纏上水藻,呈綠色。阿麗思一見這東西,便想起在北京時所見到的送喪事執事前面戴紅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這麼樣子。還有走動的步法,老人是那麼徐緩,象走一步應花一分鐘,這水車卻也得到了這脾氣。它慢慢的轉,低低的唱,正象一個在時光的葬送儀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塊地方,時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這樣一個水車,另外加上一群無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號哭,於是每一個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個過去日子。用著這樣壯觀的一切,為時光埋葬的點綴物,真似乎是一種空氣樣的需要!

  至於新的水車,那象一切新的東西一樣,所代表的是充滿了精力,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對世界歡喜,與初入世的誇張——總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鎮天鎮夜的轉,再快也不至於厭倦或頭暈。它的聲音只是讚美自己的存在,與世界的奇怪,別的可不知。它從自己結實的身體上,洪大的聲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為比其他水車強。在同類中比較著生活與天賦,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給它滿意,那就難說,簡直可以說它不是水車了。然而這水車自己承認是水車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極健康;觀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興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與畜。

  把這樣兩個性格不同的水車放在一塊,自然而然它們每天有話可談了。所談不拘方向,各樣全可以。每一個意思恰恰都有兩面:新水車代表了光明同勇敢,與光明勇敢相反的卻為它同伴所有。因為新水車要明白一切,就時時刻刻與老前輩討論。

  阿麗思小姐來到這兩個水車面前五丈遠近時,它們是正在說到各自對於生存的態度。

  那舊水車說,「我一切是厭倦了。我看過的日頭同月亮,算不清。我經過風霜雨雪次數太多。我工作到這樣年紀,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鬆動清痛,正象在不論某一種天氣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應當離開這個奇怪的世界了,責任也應當卸了。我縱不能學人的口吻說『恨它』,可是我的確厭倦它了。」

  「老前輩,」那新水車這樣稱呼舊水車,態度十分恭敬。它覺得這恭敬用到一個比自己經驗多閱歷多的水車面前不為過分。它接著說:「我倒不十分瞭解厭倦這兩個字的意義呢。」

  「不懂這個,我相信這不是你的客氣。這個,你不能十分瞭解,也不必十分瞭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個篇幅(它意思是說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經驗的字典上翻出厭倦兩個字的意義了。」

  「可是我這兩頁半的本子上全是寫得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舊水車點頭承認這個是實在情形,並不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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