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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與她(2)


  兩個都以為是海,想法一致了,然而海的意義在兩個阿麗思小姐印象上卻各有不同。一個覺得海偉大奔放,一個又以為海是可怕的一種東西。

  她們第二次猜想,是牆外應當為一個花園,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體會:一則以為花園既是別一個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則以為花園這個時節必有臘梅以及迎春之類。

  「再想想罷,不要想成一樣就好了。」

  「一樣的事也相差那麼遠,不一樣的我不明白會相差成什麼樣子。」

  「但是試試看,朋友,我說的是『試試』!」

  「『試』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願同你爭這點不必爭的事。」

  「那麼,」這一個她見那個她生了點氣,立刻就心平氣和了,她說,「那麼我們『試』。」

  她試先猜那一堵牆後面遮到些什麼,她猜是一匹羊。但另外那個她仍然也猜是羊。不過想起不應再相同的話,那個她就說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與「羊」當然不是一樣東西了。就說,「我猜是公羊!」

  「我猜是羊!朋友,這一下是居然猜成兩樣了。不過,我這匹羊好象也是公的,讓我再過細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長,我怕它會要觸我,我可不願意再呆了。」

  「一匹羊又不是一匹狗,你這樣害怕,真好笑。」

  「好笑嗎?我倒不覺得。」

  「縱不好笑也不應當怕。朋友,縱是匹公羊,還有一堵牆為我們保駕!」

  為另一阿麗思小姐提醒,她就不免紅臉起來了。她為了補救這錯誤,存心過牆的另一面去。這意見既由膽小的阿麗思小姐自動提出,不消說那愛冒險的阿麗思小姐就同意了。於是稍過一陣阿麗思就到了牆的那一面。

  既不是一個一碧無涯的海,又不是一座花園,她以為必定是一匹公羊了。她用眼睛各處找尋那一匹公羊。那個先是只說「羊」的她,也幫到注意。

  「必定是見我來就跑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

  「那得好好的找它一陣,不能盡它使小聰明藏過!」

  她為找這匹公羊,就各處走去。

  這是一帶樹林。樹不知是什麼名字,但是那麼綠,綠到太陽光也變成同樣顏色,阿麗思以為或者這是熱帶地方——然而,這或者是「綠帶」。她不能說明熱帶寒帶以外有綠帶的理由,但若是一個地方應當給它一個頂恰當名詞,那為這地方取名的人,無論如何總不會在「綠帶」以外找尋另外名字了。

  「我問你,我的朋友。」

  「你說吧。」

  那一個為這地方取名字的阿麗思,就把為這地方取名「綠帶」的理由提出與另一阿麗思商量。自然暫時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樹林子裡走,走得不知道有多遠。不知有多遠則好比不走,這個思想使她覺得自己盡走不稍稍休息真好笑。

  「嘿,你這是怎麼羅?我看你真忙!」這一個她嘲笑那一個她,那一個她就告她說,「也正想到是盡走不知道走了多遠,則與不走一樣。」

  阿麗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綠又軟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絨毯子上一樣。

  「我真要打一個滾了。」她同另一個她商量,又覺得叫朋友不及叫姐姐親熱,她就說,「姐姐,你瞧,這草地上翻個筋斗多好!」

  這被叫作姐姐的阿麗思,便作成一個姐姐模樣,對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糾正。她以為這草地上雖是這樣軟這樣平,可是「坐」同「翻筋斗」究是兩回事。她們坐在這個地方不妨事,若翻一個筋斗就不成話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給我為什麼不行的理由。」

  「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話幾乎像是要在語氣的重量上把理由補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是理由,是兩碼事。姐姐,請你想想。」

  聽到說「請想」,那作姐姐的阿麗思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許多方法來證明,可是總不能證明出這不行便是理由。到後她只好說實在你想玩,乘到無其他人見及,就隨隨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願意翻筋斗了,因為昨晚上睡眠時失枕,脖子現在摸著還有點兒疼。」

  「脖子疼就不該說翻一個筋斗!」

  「那麼脖子痛該說什麼?」

  那個作姐姐的阿麗思懶得作這種談話,就說「我可理不得許多」。她還好笑,笑這個阿麗思妹妹說的話沒道理。脖子疼就應該說脖子疼,難道脖子疼應該說翻筋斗麼?

  阿麗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顧氣呼呼的走,忘記了看眼前路上的東西。到聽及如一個兔的躥躍時,才忙注意那從身邊躥過的是什麼。她看到離身五步遠近一隻大青頭蚱蜢,對她用很不好的臉色相向。

  這是凡為一匹蚱蜢對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臉色,可是這是中國的事,阿麗思不懂。

  「對不起,是我妹妹驚了你。」

  「是你妹妹?多會說!」

  阿麗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說:「不,那個說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氣,同誰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說「……」

  那姐姐的阿麗思又用抱歉的語調同蚱蜢解釋,且對於一個阿麗思的問語加一種回答,她說,「我很明白這是我們的過錯,因為我們倆正在討論一種問題,才擾動了閣下。」

  「『我們倆』,你同誰是我們倆?你這人說話真周到!」

  「姐姐,那蚱蜢說的話是一種害腦病蚱蜢說的話!」作妹妹的阿麗思輕輕的說。

  「您別亂批評!」姐也說得很輕,不讓蚱蜢聽到。

  那蚱蜢見到這個小女孩子話總說得不清楚,又覺得有趣,就不忙著飛去。它為了要明白這疑問,不得不把樣子作得和氣一點。它問阿麗思,說:「到底你是哪塊的人?」

  「我說你也不明白——」

  那姐姐的又接著說:「先生,我是外國來的。」

  蚱蜢聽到是外國來的,記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訓,說是外國人來中國,專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藥,就膽戰心驚的一翅飛去。連頭也不敢回的飛去了。

  「都是你,要說是外國來的!」

  「那你又說『我說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麼又一翅飛去那麼遠?」

  「但是我仍然說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這樣想。」

  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麗思不願再繼續談話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塗,不然縱飛也不必飛得這樣快。因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會酸,說話急了就喘不過氣來,咽東西快了就打嗝,……她說(自言自語的),「我斷定它回頭就悔,悔不該飛得太快!」

  在綠樹林子裡走著的阿麗思小姐,為猜想一匹蚱蜢飛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後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氣,如何懶同別個說話,想著想著自己也疲倦起來,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變了。

  她醒來既見不到「綠帶」的樹木,也不曾回到與儺喜先生在一處的旅館大白鐵床上。她呆在一個不相識的中國人家裡了。如何知是中國人的家,先還不明白。到後聽到有兩個女人說話(一個是老太太,年紀老到同自己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不相上下;一個是女孩,同自己年齡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這是一個中國人的家裡了。

  她雖然知道這是一個中國人家,可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聽說話聲仿佛從上面來的,她就以為是自己在地窖子裡;聽到說話聲從下面來的,她又以為是自己原來在人家屋頂上。她忽而在屋頂又忽而入地窖子,弄得她莫名其妙!

  「阿麗思,」姐姐喊著妹妹的名字,「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光心焦可不行,經過一些時間,總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說,「水落石出不是我們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現在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睡。」

  「我說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們知道究竟是呆在什麼地方?」

  「可是我說你總得忍耐!在上午一點鐘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時間一到太陽自然出現到地面上來。我從不曾聽說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頭就出來得早一點。」

  「那你意思是,凡是天黑就應當閉了眼睛睡吧。萬一天黑是為什麼遮著光明的結果,那你要等到幾時?」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掀得去的手巾之類,想掀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總得試試看,到試了以後我再睡。」

  試過了,那是沒有結果的一種試驗。於是她安心睡到這黑暗中,過著長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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