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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只鴨子姆姆見到她大發其脾氣(2)


  這一個她警告了那一個她以後,那被警告的她就不再去想血在血管子裡跳的次數了。

  她自己問自己,「還是在此呆,還是走?」

  見到河水走,她想不如也走走好。她就沿河岸,與河水取同一方向前進。她先是這樣慢慢的走,到後看到河水比起自己腳步總快許多,心中好笑,「你忙什麼?」

  她不防凡是河水都能說話,一個河水對阿麗思小姐的問題,就有了下面一個答覆。河水說:「你小姐,比起我們來,你為什麼就這樣閑?」

  「那我怎麼知道?這是你覺得!」

  「我哪裡會覺得?只有你才覺得我忙!」

  這又到話不投機的當兒了。

  阿麗思想,「這不如我回頭走一條路好。同到一起走要我不覺得你河水忙也不成。」她於是與河水取一相反方向,一步一步走,把手放在身後,學一個紳士的走路方法。「一步一步」,不說「慢慢的」,那是因為當這時她以外沒有別的在走的東西可比較了。

  她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遠,因為她手上無一個表,就象無時間。

  多平坦的一條路!

  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覺就到橋下了。

  她見了橋才想起鴨子。想起鴨子才看到鴨子。鴨子正在水面遊,離她不到二十步。瞧鴨子似乎是剛把頭從水中露出的。

  阿麗思見到這老太還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裳,頭是光光的,歡喜之至。她喊那鴨子,說,「老太太,您好。」

  那鴨子不提防岸上有人叫她,聽到聲音才抬起頭來。照理今天不比昨天,把頭抬起應歡歡喜喜,阿麗思小姐想。誰知這老太太見到是阿麗思,雖把頭抬起,也只隨便回答一聲「您好」,就顧自過橋洞去了。

  阿麗思以為老太是上了年紀,忘記目下的阿麗思便是昨天那個阿麗思了,就從岸上追趕過去。

  她逐著那母鴨子說:「老伯娘,老伯娘,我是阿麗思!是昨天那個阿麗思!」

  那鴨子頭也不回,只急急忙忙說,「是也好,不是也好,與我做鴨子的不相干。」

  「與你相干的。姆姆,你瞧我們昨天談話不是很愉快麼?」

  「昨天愉快今天可不愉快了!」仍然是頭也不回的逆水而前,但似乎稍慢點了。

  阿麗思就趕快跑過去,對著鴨子又行一個禮,說,「姆姆,我想仍然要把你愉快找回來,我問你老人家,你侄小姐幹嗎不同在一塊兒?」

  「幹嗎不同在一塊兒?還要裝癡問!你這人!」

  阿麗思這才看明白鴨子不是不認識她,是正因為認識她生著大的氣咧。

  阿麗思小姐本想說,「你這鴨子!也不讓人先明白生氣原因,就隨便生氣。」認為這不很合理。但她隨即又想,一個鴨子不能與人比,就盡這老太太生氣了。

  她為了要明白這老母鴨子生氣原因,仍然很和氣的問侄小姐不在一塊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不知道還是知道,又故意問?」那鴨子說了就用與說話差不多的嚴厲樣子對阿麗思瞪著,想在阿麗思話語以外找到一種證據。

  阿麗思很惶恐的說,「事情實在一點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錯了麼?」

  「也不是姆姆的錯,姆姆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賭咒。」阿麗思又記起「賭咒」的用處來了,果然因此一來那母鴨子氣已平了不少。

  鴨子變成很和氣又很憂愁的說,「好小姐,我是老昏了,你別怪。」

  「我哪裡會怪你呢?」阿麗思小姐這話意思是說「我哪裡會怪一匹鴨子呢?」可是鴨子聽著倒很高興,以為阿麗思小姐為人大量。鴨子心裡想:「若是自己,那真不知怪這個人到幾時!」

  她們顯然一切誤會都明白,不至於白生氣了,於是鴨子在一種很憂心的狀態下告給了阿麗思小姐那醜小鴨侄小姐的最近故事。

  「小姐,請你為我想,怎麼辦?」那母鴨子要阿麗思設法,阿麗思卻說這也不是頂要緊的事。因為阿麗思心中頂要緊的事是玩。

  聽到母鴨的談話,阿麗思才知道醜小鴨因為那一天陪他們到灰鸛家去,回頭就病了。病又不是傷食,又不是肚瀉,又不是發痧,竟病了一種為鴨子之類所不應當有的玻「她不應該有這樣病,如我一樣的不應當,因為我們是鴨子。」這是老太太的意見。但阿麗思小姐的意見則又稍稍不同。她則以為鴨子也應當有人的病,可是一個小鴨子卻不一定要有老母鴨的各種病;這理由則是譬如馬是拿來拉車的,中國有些人天生也只拿來拉車,至於其他的人卻不但不拉車,且坐了馬拉的車以外又坐人拉的車。這顯然是鴨子與人或可以相同,不一定鴨子與鴨子相同的證據了。

  原來小鴨子病著失戀。它需要一個男朋友。需要而不得,便病了。(這一點不是母鴨子所理解,也不是阿麗思小姐所明白。)想同另一個誰要好,沒有誰來答應,就生病,這個事情說來真不很使人相信!

  「生病准得什麼賬?」這話是阿麗思小姐看那鴨子老太的臉色而說的,因為她看得出老娘子主張。

  「是啊!我就不明白為別的事生玻」

  阿麗思心想「就是不准得賬也不能拿你打比」,可是她卻說,「姆姆的話是頂有經驗的老年『人』的話。」

  「我是『鴨子』,不是『人』!我生平不愛別個拿『人』的話來稱讚我。」為表示不高興,她向前游了三步又退後五步。

  阿麗思心想:大凡對付一個有了年紀的人或鴨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吧。(可是她這個意見是把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除在外,因為她卻太容易對付了。)老了的鴨子就不是三兩陣火可以燜得爛,老了的人說話也容易動火——是,容易動火,莫非這老太太肝火也太旺了!

  她見到那南京母鴨的樣子不大好看,還想分辯:「這只是一句話,也不必使姆姆生氣!」

  「一句話不生氣,要我為什麼才生氣?難道讓你們人打我幾竹竿子,我才應當發氣罵人麼?」

  阿麗思小姐見話越說越不對頭,深怕是這老太太起了羊癲瘋,回頭還要難於招架,就只好和和氣氣的說:「老伯娘,請自己珍重,我還有一點兒事,要走了。」

  那母鴨子在鼻裡哼著,「我自己若不知道珍重,早為別個人的一些話氣死了,還活得到今天?」

  阿麗思小姐就不再理會了,拔腳走了去。

  她一旁走一旁想,把自己又分成兩個人。

  那第一個她問道:

  「治肝氣是吃什麼藥?」

  「稀稀粥,芝麻糕,黑酥脂油糕,……」另一個她就背誦了二十樣糖果點心的名字。

  「全不對!這是吃的東西,難道也……」「那鴨子也是吃得的東西。」從吃藥她想到吃鴨子。

  「我以為鴨子是加辣子炒吃,少下一點醬,多下一點醬油為好。」

  「醬油是不是醬的油?」

  「那鴨子的眼淚就是油,只不知道做不做得醬油。」

  「……」

  「阿麗思」她自己為自己放蕩的思想不得不加以警告了,「這樣胡思亂想是不成的,這樣下去就非變成那母鴨子不可了。」

  然而當真能變成一隻鴨子,在水面上浮著,且不必閉眼睛也可以把一個有長頸子的頭伸到水中去,看水中的魚賽跑,又可以同那些魚談話,到底還不算一件很壞的事!

  可是她對「可以同魚談話」這話又生了疑問了。她以為,若是鴨子都可以同魚談話,那麼適間那老太太必定也同過許多魚談過話,並且也發過魚的脾氣了。

  「無怪乎」,她若有所悟的自言自語,「有些人說話罵人,總說『我恨不得吃了你!』想必這話就是鴨子生了小魚小蝦的氣時說的,不然一個人哪裡吃得下另一個人呢?」

  她就又想回頭來問那母鴨子,只想明白這話是不是它正生著小魚的氣時說的,可把鴨子先時生她的氣情形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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