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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們怎麼樣一次花了三十塊小費(3)


  國家為管理我們這些無知無識的人,設了無數的官吏,這個每年不知道要耗費多少錢。為了怕我們偷竊上流人東西,把這些尊貴人多添一種小心。為了恐我們搶他對他不敬,所以遇頂好的天氣時也不敢坐汽車去鄉下享福。每一家外牆,本不必花許多錢築得很高,也是為了怕我們中人有莽撞的隨便進去。為什麼近來富人行慈善的一天比一天少?這個便是因為我們太多,我們人多則凡是從前使富人聽來神清氣爽的恭維話,這個時候已經失卻效用了。為什麼要牢獄以及特意花很多錢去外國定制電氣殺人機?那也是為我們才有這糜費。為什麼害得那類上流人常常說謊話騙人?這個實則卻是為對付我們才……總而言之,我們活到這世界上,無一處不在增加他們上流人麻煩。我們人多的地方就常常害得那些國家高等官吏患失眠症,紳士也為這個有同樣苦楚,很難於好好睡覺。我們無一處不是罪人,這原因是我們窮。既然這樣的對不起同在一塊兒的中國上流人,我們實應當研究那頂合宜的方法處置自己!

  第一,我們可以全體加入到別一個國籍去。這個事,容易辦,現在到中國上海地方,不拘那一國我以為都有這一種慷慨。只要我們願意,就如朝鮮人作日本奴隸,印度人作英國奴隸,那樣的請他們索性再多盡一點義務,作我們主人。他們全都能明瞭我們是文化頂高的國民,我們為他們作牛馬這種對兩方面有利的請求,我想決不會遭拒絕。我們可以為他們作站街的巡捕,或者作為保護他們商業的陸戰隊,再不然外國人也總能大大方方為我們在中國地方建築大大的工場,好好的利用我們的力量生利。

  第二,是我們餓死好了,餓死時雖然免不了要花他們慈善家一筆很大的殮埋費用,但這只是一次的總數,很有限。且特為我們而設立的慈善機關以後便可全撤。又如北京紅卐字總會那類機關,也可以省卻那些總長督辦省長老爺們代我們為在濟公活佛面前碰頭了。還有那歡喜在打仗上賭東道的中國偉人,歡喜在中國打仗政局變動上投資賭博的歐洲資本家,也可以象在中國跑馬一樣,歡喜在春秋二季打,就在二八月開仗,倒不必費神出告示打通電說是為我們的緣故了。

  第三,是上面兩個方法同時都牽涉到別的一些小事,不好辦。譬如英國對中國人,雖有這種慷慨心,日本則正在極力將他們國民在「輕視中國人」一點上好好的加以訓練,至少在最近便預備擔負東三省這方面這個義務。然而辦不到的是即或將女的留下,供給上等中國人作姨太太丫頭娼妓,只是恐怕因此一來以後打仗又無人;打仗無人則關乎英日以外的德、美、意等國賣武器借款的利益,當然這事就辦不去了。

  且照第二方法則餓死似乎需要相當時間,時間一長就會生出別的問題。在實行全部分餓死時有工作的把工一罷,那又得勞國家上等官吏捕押我們,以及勞動外國兵艦上的陸戰隊上陸示威了。

  我說其三是我們還是去各自設法讓他們把我們殺死,將頭顱獻給尊嚴的法律吧。這個事,橫順到這時節是極容易作到的事。也不一定要我們拿刀拿槍去大模大樣費神找死,容易之至。比如我們是一群,就是全徒手,一群的徒手,走到外國巡捕房前去,別人就不吝惜子彈來用機關槍掃射我們。到中國官家機關去,他們也可以用一種理由把我們一一牽來殺死。我們若果還記得上年英國人在中國各地方為我們作這個義務工作,殺了我們的人數目,以及在近年為北方南方政府所殺的成績,就可以知道要找死是最好沒有這個容易了。唉,我不相信除了這個以外還有更好法子解決我們生於這世界上的挨餓人的最後問題。

  或者說,這個不是反叛麼?是;然而不是。我們所要的是取反叛形式,找尋我們要找的死。我們徒手去勉勉強強裝作強橫樣子,那裡會當真就反?我們既是餓了這樣久,差不多全是蹌蹌踉踉剩三分人樣,那方面,是無數的精壯的兵與巡警,加以這邊徒手白梃去同火炮機關槍作鬥,我非常相信在很短時間我們就可以達到那個「恬靜」情形。

  我誠心如象那個作《育嬰芻議》的主教先生全為愛爾蘭民族著想才作一個這樣忠實穩妥條陳的。其實就照到那個主張,把我們中國所有的挨餓父母養的孩子,好好的如那個方法到在生下以後兩周年殺死,來按著醃火腿法子,揉上一點椒鹽之類,過一月兩月,時間已夠了,就拿出來用很公道的價錢賣給中國上流人以及對於中國感到友誼感到趣味的外國人,何嘗不是一個辦法呢。如此的處置中國窮孩子,我敢斷定凡是目下口口聲聲說要同中國「共存共榮」的黃色人,以及其他白人,只要這小孩子醃鹽時留心一點,莫肮髒,莫損失固有美觀顏色,則當無不願意花一點錢買中國小孩子肉吃的。我們若果實行這個辦法,因窮小子太多,恐怕在未曾為他們吃出味道以前銷路上不行,則選出一部分留下作童工;這樣,在中國上流人方面既有了姨太太、丫頭、娼妓,在外國人方面又有童工,……唉,真可以說是個頂經濟的辦法!

  ……

  約翰·儺喜先生在一種很閑澹的情形下把這個給挨餓人的建議看完。他首肯。雖然平素無吃小孩子肉的嗜好,但承認這算一個極合經濟原則的辦法。

  他說,「這上面還說到醃小孩子的事,怎麼你不先醃你的孩子看看他們要不要?」

  「不。」那尖臉漢子說:「我沒有小孩,所以不能辦。」

  「那你是願意死了。」

  「不是願意死,是願意活。活不來,所以我信他的話,找一個人殺我。」

  儺喜先生非常抱歉的說可惜他不能按照他希望做。他要那漢子相信,就在衣袋裡各處抓掏,以示連一把裁紙刀之類也不曾帶來。但是也不好意思把車開走不顧這漢子,仍然是象先前那麼很為難。

  阿麗思小姐卻不明白約翰·儺喜先生所看的是什麼東西。她聽到他們談到醃小孩子的話,卻疑惑是中國一種規矩。

  她問儺喜先生究竟是什麼回事,那兔子卻回說這不是小姐明白的事。然而她非明白不可,就去問那漢子,書上寫的是什麼話。

  那漢子見給他糖吃的阿麗思小姐說的很好的官話,象不認得中國字,就一一為阿麗思小姐說這是從什麼地方撿拾得來的以及其上面所告的話。末了他用一個悲慘的調子,同阿麗思小姐說:「很為難的是這位先生又偏偏不願意殺我,這倒教我又得等候另一個人去了。」說完了時這漢子就走到那斜牆下重新隱藏起來,從牆這一邊看,就全不會料到那一邊還有人在。若不是親眼看見他才從這一處隱藏過去,阿麗思小姐也以為不過是一段平常荒廢的牆罷了。她想這漢子或者這時就在那牆下哭泣,但這是猜想,隔了一層薄薄的牆什麼事也不容易知道!

  「儺喜先生,我們打倒車轉去了罷。」

  他答應說是,那車子的後部便突突的冒出汽油的煙,且漸漸向後退了。

  「怎麼,又向前?」

  的確是。約翰·儺喜先生故意又把車子朝前開了,到牆前停止以後,他大聲的喊那尖臉挨餓漢子。說:「出來吧,我問問你。」

  那漢子還以為是要來殺他了,爬起來先露一個又和平又慘冽的臉。

  「來吧,朋友。不是我到牆裡邊,便是你到牆外邊,咱們才好講話。」

  那漢子就如他所說走出來。

  「我問你,你就當真把我這衣服剝了,所有的一切拿走,顧自坐汽車到別處去,是不是一個好主張?」

  「這那兒能夠?」

  「你信我是誠心就能夠了。我看到你走,不作聲,到你走遠時,我同這位小姐再走路轉去,閣下以為何如?」

  「也不成。他們警察會捉我。」

  「我不讓一個警察知道我被搶!」

  「那他們一見到我這樣子仍然不放我,警察是比獵狗還訓練得好的。」

  「真是,除了當真找一把刀在他咽喉上割一下以外就決無好法子了!」約翰·儺喜先生想到這事就為難得不得了。本來他對中國人的要小費規矩是懂得的,只是平空送人的小費,則又是一件侮辱人的事情。他最後想起一個送這人小費的事情了,他請那人幫忙行車推到大路上去,好就此送那漢子一點小費。

  他說,「朋友,那是真無法了。只好你為我把車子推到大路上去,咱們來作一筆生意吧。」

  那漢子就動手。

  結果在這件小工作上他得了這個外國人三十塊鈔票。他說這個太多了,拿去用仍然會為人說是偷來的或搶來的。

  約翰·儺喜先生不再同這個無用的漢子答話,把車子開動,一面向這漢子點頭說勞駕勞駕,車子是飛快的離開這漢子走了。

  到家是已經十二點鐘。他們旅館中的侍者,開出很精緻的午飯來時,儺喜先生告他不要火腿香腸一類菜。這體面紳士,他疑心這大旅館裡就已經用過把小孩子醃鹽這類臘味了。

  今天出門所得的,只是確定了中國人打仗是賭得有東道,除了為這中外有錢人來打以外,這仗火是本可以不必打了。因為今天從窮漢子那裡所見到那文章上,曾有比昨天那錢鋪商人更明瞭的解釋,說中國打仗的事,儺喜先生把這件事就記到日記簿上去,還說是《旅行指南》忘了這事。不知道只要翻翻老友哈卜君的那本《旅行指南》,上面早早有更詳細的記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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